安然從噩夢中驚醒,雙眼乍然睜開,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對不準焦距。
他夢見爹說他是魔教前教主的孩子,夢見很多陰翳的雙眼瞪視著他,很多嘶啞邪惡的聲音說著,參見圣子,參見圣子,參見圣子。
他夢見所有曾經認識的人都用憎惡的眼神看著他,好像他是什么污穢的東西。他還夢見安常站在他面前,嗤笑著說,“你不是我弟弟,我沒有你這樣的弟弟。”
【還好,還好只是夢而已。】他的腦子中依舊混沌著,但懵懵懂懂地感到慶幸。
可是當眼前的景象漸漸明晰,之前發生的事也如漸漸平靜下來的水面上倒映的圓月,清晰得毫發畢現。
無情峰頂,天權城外,混亂的一切。
他抬起手臂,擋住眼睛。不想知道自己現在在哪,是什么人帶他來到這里。他已經連自己是誰都不再知道,對他來說,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你醒了么。”一陣低柔的聲音毫不突兀地從安靜中離析出來。
安然沒有動,只是用有些疲憊的聲音問,“為什么你會在這里。我哥呢。”
“小二很安全。”
“這是哪。”
“一個小村莊。這是村長的家。”
“為什么我在這里。”
“燭龍教地明王想帶你回去,你不肯,我就把你救了出來。”
安然終于移開手臂,睜開雙眼,側過頭看向說話的人。
此時正是清晨時分,熹微日光從紙糊的窗子投射進來,化成薄薄的一層,浮搖在閔長樂的眉梢眼角,好像是留戀纏綿的親吻。
安然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對方是誰。手上用力,撐起上身,看向閔長樂,“你為什么要易容,為什么要騙我哥。”
閔長樂卻提起嘴角,笑了起來,“你還真是很關心你哥啊。”
安然聽了,垂下頭,半晌自嘲一笑,“呵,也對。現在我已經自顧不暇了,而且,他也不是我哥。。。”
低垂的睫毛,在有些蒼白的皮膚上投下淡淡的陰影,無意中流露出的脆弱仿若水晶般透明。
閔長樂卻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小二,小二從來不會有這樣的韻味,成天只知道嘰嘰喳喳,吃飯像難民,吵起架來跟流氓似的,天生一副永遠打不死的小強樣。
【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是親兄弟。。。】
“你餓了么?”閔長樂問。
安然沒有回答,長樂也不多說,徑自站起身,掀開深藍色的門簾走了出去。不多時便又走了回來,手里端著一只樸素的黑陶碗。
“吃點吧。”長樂把碗遞給安然,安然卻搖搖頭。
長樂拿起調羹,舀起一勺粥,送到安然嘴邊。安然有點不自在,伸出手,“我自己來吧。”
長樂卻一笑,“剛才你不接,現在沒機會了。”
安然怔了怔,長樂仍然微笑著,吧調羹湊到他嘴邊。安然只得張口,任對方把這一調羹送入嘴里。
奇異的是長樂的手法出奇地嫻熟,力度不大也不小,速度不快也不慢,十分舒服。這種感覺,竟然有幾分似曾相識似的。
但這是不可能的,安然才認識長樂沒多久。
一碗粥很快見底。長樂把調羹放回碗里,對安然說,“你再休息一會兒吧。”
“你為什么要救我?”安然忽然問。
長樂已經站起身,聞言轉過臉來看了他一眼,“因為我想。”然后便再一次離去。
安然躺回床上,望著那扇半開的紙窗出神。之前他腦中混亂,現在卻是空空如也。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里。
原本清晰明朗的方向此時全都成了海市蜃樓,隨著安路遙一句“你其實是九裳的兒子”消散了。
他輕輕嘆了口氣,蜷起被褥下的身體,問著自己現在該怎么辦。
屋外,閔長樂對正在廚房忙著的村長兒子禮貌地笑笑。小伙子何曾見過如此美麗的人,臉立時就紅了,手腳都不知道放在哪里。長樂就跟沒看見似的,抬起頭看了看東邊胭脂色的朝陽。
“今天天氣不錯。”他輕聲說,好像是在自言自語一樣。
村長兒子連忙答道,“是啊,前兩天一直下雨,今天終于放晴了。對了,您的朋友終于醒過來了嗎?”
“嗯。”他心不在焉地答著,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從袖子里拿出來一個做工粗陋的木筒,對著太陽舉起來,在眼前慢慢轉動著。
里面彩色的花菱折射著絢麗日光,七彩交織成一片旖旎。
【不知道那個小二現在在干什么呢?】習慣了小二跟在身邊,現在突然流失了那種溫暖,他忽然覺得有點不習慣。
不過終于成功地接近了安然,用他真正的身份。
閔長樂與安然的第一次相見,并不是那次在紀城的悅來客棧中,而是兩年前,在無情峰腳下的西柳鎮。當時他得知開陽之元在七城劍派,便起了心,想以開陽之元的陽氣治療折磨他多年的寒毒之苦。但天權城守衛甚嚴,非城中之人不得入內。他已經三年沒有出宮了,也想著借此機會出去散散心,所以便決定親自調查此事。
于是他易了容,偽裝成一個賣身葬父的啞巴少年,在安然下山那天到西柳鎮去,上演一出窮苦少年被惡霸欺負的老套戲碼。反正根據手下的調查,安然那種性格是一定會出手相助的,他也懶得布置得太過精細。
不出所料,安然不但救下他,還在他百般懇求下,同意將他買為仆從。他從此化名阿樂混入天權城,成了安然身邊的仆役。
這是他進入縹緲宮之后,第一次如此接近一個人。他看著安然笑,看著安然靜默,看著他看書,看著他撫琴,看著他舞劍。漸漸的他覺得安然真的是一個很干凈的人,白衣上永遠不沾一絲塵垢。
安然對他很好,好到像是把他當弟弟了一樣。他進入天權城時,是沒有預料到這一點的。第一次安然叫他一起吃飯的時候,他還懷疑這人難道是看出了他的偽裝要拆穿他,或者是藏著什么別的玄機,可沒想到安然真的就是單純叫他一起吃飯而已,完全沒有把他當成仆人。
給他的活計也是最簡單輕省的,無非是伺候安然的飲食起居,平日里隨行左右。安然很少會使喚他,有時還會特意放他的假。
有時跟隨者他一起出門去,安然還會為他添置些衣物之類。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有人帶他去衣帽店試衣服。
閔長樂覺得這個人很奇怪,怎么會有人無緣無故對另一個人好?
漸漸的,他對安然的興趣越來越大,加上一直找不到開陽之元,他的目的就自然而然開始改變了。閔長樂一向不是一個喜歡按照計劃走的人,計劃太復雜了,他討厭復雜的東西。
然后他開始發現,安然的琴彈得很好,雖然沒有他好,但也已經超出他以往聽過的任何琴音。超然出塵,干凈透徹,好像深山古澗,清幽回環中夾帶著幾縷愁思。
安然的劍舞得也很美,白衣好像變成了翩翩飛羽,墨發是水墨畫中盡情揮灑的一筆。
長樂覺得,安然確實是個很出色的人,是他見過的最出色的人。
但他身邊的那個韓之相,配他來說好像差了點似的。雖然所有人都說他們兩個是天作之合,但他卻覺得,安然的心不在韓之相身上,因為從安然面對那人淡淡的笑容中,找不到欣喜。
他還發現,安然心里有個秘密。
安然經常會往外跑,據說是得到了他哥哥的消息,所以趕去找尋。他身體并不好,據說是先天底子就薄,加上兩年前中過一次劇毒,到現在還時常生病。即便如此,只要有一點消息,他還是會立即動身,就算每每失落而歸,但從來沒有放棄過。長樂覺得好奇,安然竟然對他哥哥如此重視,不知道曾有過怎么樣的過往。
他翻看安然的畫,看到很多畫中都有一個少年,看不清面孔,時常是爬在樹上睡覺的樣子,或者是站在山巔放風箏的樣子。筆觸流利,姿態靈動得像要從畫里跳出來,只是動作,就讓人感覺得到那該是一個活潑調皮的孩子。
每一筆里都傾注著感情,長樂斷定這個人跟那個“哥哥”有關。
他回想起以前時常看到安然對著畫發呆,清澈的眸中有著輕煙一般的落寞。
后來安然受了風寒,發起高燒臥病在床。閔長樂一直親自給他喂藥送飯,這種照顧人的感覺還是從來沒有過的,他覺得很有意思。有一次在安然意識不清時,長樂正用冰水為他擦拭額頭,手忽然被另一只滾燙的手握住,只聽安然蚊蚋般地囈語著,“哥……”
也許是因為閔然“不會說話”的緣故,漸漸的,安然會和他說一些平日在外面絕對不會說的話。從這些話里,他得知安然有個哥哥叫安常,在兩年前離家出走,從此再也沒有了音信。
有次安然出去尋找哥哥,如同往日一樣空手而歸。這天晚上安然喝了很多的酒,醉得兩頰酡紅,染了水粉一般。長樂想把他扶到床上去,卻被他一把拉住,按在旁邊的椅子上。安然抬起一雙被酒香迷離了的眼睛,有些神志不清地看著他,“為什么要走。。。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你到底在哪啊。。。”
說著說著,一滴清淚順著臉頰默默滑下,托出長長一道水光。
閔長樂在把他架到床上時就在想,被這樣的人愛上應該是很幸福的。
如此單純的愛。
整理好一切,他站起身,低頭望著床上的睡顏,忽然就決定,如果他閔長樂這一生要愛上一個人的話,這個人就應該是安然這樣的。
清澈如水,倔強如竹。
只有這樣的人,才有資格與他攜手一生。
但要讓安然愛上他的話,以現在這個身份肯定是沒可能,誰會愛上一個什么都不會的啞巴呢?反正幾乎已經可以確定開陽之元不在天權城,繼續留在這里也沒什么用。
所以在打點好一切后,他用不慎跌下懸崖的方式從天權城消失,恢復原本的身份。一回到宮中,他就遣手下去打探安常的消息,沒想到竟然很快就找到了。
若想取代此人在安然心中的位置,首先得了解他是怎樣一個人。閔長樂決定親自去看一看,令安然魂牽夢繞的大哥,究竟是什么樣子。
恰逢此時,那個燭龍教曾經的護法托著殘破的身體,帶著一輩子用身體賺來的銀錢,求他幫他殺了瑤山掌門鳳一殊。照以往來說,閔長樂自然不會那么好心答應,但這次卻不同,因為安常所在的紀城就在瑤山的山腳下。他挑起嘴角一笑,接下了這單生意,于是便有了閔然,有了小二平凡生命中橫空出世的異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