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俊熙這一個晚上,秉燭夜讀竟是前所未有的得心應手。連《史記》經義裡比較晦澀難記的文章都十分通順的背誦下來。直到五更天時,方覺得有些疲倦,掩卷沉思,卻發現一個晚上用功記到肚子裡的東西卻比之前半個月來記得都多。一時間盧俊熙又欣欣然起來,心胸之間彷彿充滿了一種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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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了個懶腰,把書案上的殘燭吹滅,轉身從牆壁上取下平日裡時常把玩的那支短劍,推開房門站到院子裡,居然舞起劍來。
刷刷的舞劍聲把廊檐下裹著毯子打瞌睡的石硯驚醒,睜開眼睛看了看朦朧的曙光中那個如風的身影居然是自家的大少爺,石硯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忙丟了毯子從廊檐下站起來,站直了在一旁伺候著。
盧俊熙舞劍出了一身透汗,方掐了一個劍訣收住,石硯忙上前來接過他手中的短劍,笑嘻嘻的拍馬屁:“少爺的劍術越發的精進了,奴才剛剛看著,竟然有……那個……長虹貫日……的氣勢!”
“不懂就不要亂說,還有,我練劍的事情可不許到處瞎嚷嚷。”盧俊熙警告的眼神瞪了石硯一眼,石硯忙點點頭,唯唯諾諾的笑道:“知道知道,奴才跟了爺這麼久,還不知道爺的心思嗎?爺是想有一天一鳴驚人!所以在功夫成名就之前,奴才們個個兒都要把嘴巴閉緊了,不許亂說一個字。”
“知道還在這裡囉嗦!”盧俊熙瞪了石硯一眼,生氣的拍了他的腦門一巴掌,“還不快去弄水來給少爺我洗臉?”
“是是是……少爺稍等,奴才這就去。”石硯答應著,把那短劍交給盧俊熙,轉身一溜煙兒的往茶房去弄熱水。
紅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坐在腳蹬上靠著那直通到房頂的壁櫥睡著的,當她睜開眼睛時,屋裡已經沒有了大少爺的身影。書案上雜亂的放著幾本書,香爐裡的香早就滅了,火盆裡的碳灰也早就冷了。她摸了摸冷晶晶的肩膀從腳蹬上站起來,看看外邊已經放晴了的天空,瓦藍瓦藍的像是一塊上等的碧玉透著天光,連陽光也格外的絢爛。
坐在腳蹬上睡了一夜,紅袖雙腿痠麻,走路一搖一晃,慢慢的靠著書案把那些書都整理的整整齊齊,又把盧俊熙寫字用過的筆墨都收拾好了,那雙腿纔算是有些了知覺。
她出去耳房和廂房喚了小丫頭們起來收拾屋子,灑水掃地,擦拭灰塵,自己卻呆愣愣的站在廊檐下,腦子裡一片昏昏沉沉,卻叫不出該怎樣好。
想必大少爺一早便出去了,早飯也未必在家裡用,書房左右此時無事,她便慢慢的走出去,沿著甬路往後花園裡走,想去透透氣,讓自己的心裡清醒一些。
不料,剛進園子大門便遇到了張姨奶奶,紅袖少不得彎腰福身,給張氏請安,嘴裡軟軟的說了一聲:“姨奶奶早安。”
張氏笑嘻嘻的上前拉了她的手,悄聲說道:“姑娘大喜了?”
紅袖立刻紅了臉,低著頭說道:“姨奶奶這話說的莫名其妙,奴婢不過是個丫頭,有什麼喜事?”
張氏便用帕子掩著嘴巴,撲哧一聲笑了,又回頭看了一眼身邊的丫頭金蝶兒,金蝶兒便湊趣兒笑道:“姐姐還跟我們打啞謎呢,二門上的小廝一大早便在那裡說話,說昨兒晚上大少爺在書房裡讀了一夜的書,跟前只留姐姐一個人伺候。難道不是姐姐的喜事近了?”
紅袖便啐了一口,紅著臉說道:“那起下流東西滿嘴裡胡說八道,妹妹如何就信了?妹妹若真的聽見了,就該罵他們一頓把他們哄散,大少奶奶昨兒剛出門,今兒一早便有這樣的閒言碎語,還叫人活不活了?”
張氏見紅袖惱了,只當她年紀小臉皮薄,便拉著她的手勸道:“自古以來,風流公子俏丫頭,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哪家哪戶沒有這些事兒?若一個個都打人罵人,這日子才真真的沒法過了呢。你是個有算計的孩子,比不得那些沒心沒肺的丫頭們不知道輕重深淺,我早就瞧著你好,原一心想等過兩年你再長大一些,求了少奶奶把你許給俊晨,縱然做不得正頭夫妻,起碼也是個有名有姓的妾室。不過到底是近水樓臺先得月,被大少爺收房,自然比給俊晨做妾更好。大少爺怎麼說都是嫡子正孫,是咱們盧家的當家人。如今咱們是一樣的身份,你這孩子在我的面前害什麼羞呢!”
紅袖一聽,臉色越發的紅的比那雲霞更加燦爛,忙對張氏福了福身,說道:“姨奶奶笑話奴婢,也沒有這樣笑話的,奴婢不過是個婢子,姨奶奶卻是晨少爺的娘,怎麼說也是半個主子。可別說這樣的話折煞了奴婢。姨奶奶且慢慢的散步,奴婢還要回書房去當差,就不陪姨奶奶了。”說完,紅袖便匆忙轉身沿著來時的路回去了。
金蝶兒站在張氏的身邊,看著紅袖匆忙離去的松花色背影,撇了撇嘴巴,悄聲說道:“姨奶奶,這蹄子還真的生氣了呢。瞧她這一副自以爲是的樣子,不過也是個奴才罷了,偏生還擺什麼姑娘的架子,好像真的成了千金大小姐似的。”
“她一直在書房裡伺候,蘇畫說的天子近臣嘛,自然有些嬌寵的。也自然會有些瞧不起咱們。不過,她很快就會明白的,與其一個人抵死抗爭,倒不如和咱們站到一條船上更好。回頭你去跟那幾個婆子傳個話兒,把昨晚上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說道說道。旭日齋裡定然有那小婆子的眼線心腹,這事兒保不準就插了翅膀飛到莊子上去了。那小婆子聽見這事兒,還不得氣炸了肺麼?你說,她不得緊趕慢趕的往回走,還有心思管那些莊子上亂七八糟的事情麼?”
張氏一席話說得有理有據有板有眼。金蝶兒聽了立刻拍手叫好。
“姨奶奶真是女中諸葛,金蝶兒替父親謝姨奶奶大恩大德。我們婦女這輩子一定爲姨奶奶盡心盡力,姨奶奶就是我們的福星呢。”
張氏自信的笑了笑,看了金蝶兒一眼,說道:“你這丫頭嘴巴上抹了蜜不成?還不快去做事?”
“是。”金蝶兒答應了一聲,轉身先回去,留下張氏一個人在花園子裡散步。
張氏嫵媚的臉上帶著一絲洋洋自得的笑,整個人越發的精神,真真宛如三秋之菊,大有欺霜賽雪的韻味。她仰起臉來望著東邊絢爛的朝陽,喃喃的笑道:“和老孃鬥?你們這些小崽子們還嫩點兒!王雲芝,你這個惡毒的女人,咱們倆鬥了半輩子,最終你都沒有佔了老孃什麼便宜去,不過是仗著你孃家的勢力壓在老孃的頭上,你以爲你這個小婆子來便可以繼續壓著我,讓你那乳臭未乾的兒子騎在我頭上恣意凌辱嗎?你別做夢了!九泉之下你睜大了眼睛看著,看著我張墨菊如何把你那寶貝兒媳婦趕出這個家門,如何獨掌盧家大權!到時候,我一定要把你那些骯髒的醜事都掀出來,把你掘出盧家的祖墳!老爺身邊,只能睡我一個人,死了——也不能有你!”
那個時候,朝陽正好從東方升起,火團一般一躍而上,照亮了整個大地,讓這陰冷的冬天裡也似乎有了一絲溫暖,柳雪濤站在一片廣袤的田地間,微微瞇起眼睛看著眼前這片廣闊肥沃的土地,似乎春天的腳步即將近了,空氣中有一種春草芽的淡淡氣息。
同樣換了一身小廝打扮的紫燕陪在穿一身黃色暗繡錦緞棉袍的柳雪濤身邊,望著漫天的雲霞高興地揚起雙手,燦爛的笑容在雲霞中豔麗無比。
“小姐小姐——我好久好久沒來這田地裡了!之前沒糧吃沒錢花跟著爹孃四處討飯的時候,我是多麼厭惡土地呀!可是如今再站到這田地中,怎麼就一點也厭惡不起來了呢?而且,還覺得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呀!”
柳雪濤也是有些感慨,想自己前一世裡在高樓林立的大都是裡生活,連養個花草什麼都要求買專用的花肥,各種各樣的營養劑澆灌的植物也和人們一樣嬌嫩無比,似乎風雨一過,到處都是斷枝殘葉,連城市裡綠化的樹木,都五花八門的猶如合成的假玉,縱然美輪美奐但處處都是人工雕琢的痕跡,沒有一絲渾然天成的趣味。
再看這裡,遠山如黛,沃土無邊,身後是那些只有在工筆古畫裡纔有的茅檐草舍,腳下是從未有過化學肥料的鬆軟徒弟。生活雖然簡單,但卻因爲天然二字而有了無窮的魅力。再想想之前每天都窩在籠子一樣的高層辦公室裡,面對著灰濛濛的天和喧囂的街道,呼吸著汽車尾氣在電腦上偷菜種菜,真是莫大的悲劇。
而如今,自己可以踩著如此實實在在徒弟,而且,那麼一大片的土地真正的屬於自己,可以無限期的留給子子孫孫,沒有遺產稅並且可以讓她們一直一直賴以生存下去。真好!
“紫燕——”身後有呼喚聲傳來,好像是奶孃趙嬤嬤的聲音,“主子——早飯做好了,快回來吃飯了!”
柳雪濤回頭,果然看見趙嬤嬤站在村口,手搭在腮邊衝著這邊高聲的喊。於是她莞爾一笑,拍拍身邊沉醉在鄉野氣息的小丫頭的肩膀,說道:“紫燕,走了,回去吃早飯。”之後,也不等她,一個人轉身沿著來時的小路翩然而行。
簡單的早餐後,衆人收拾東西扶著柳雪濤上了馬車繼續前行。趙嬤嬤按照柳雪濤的吩咐,在同這戶農家結算了住宿和吃飯的銀子之後,又另外賞了他們二兩銀子。
那農戶夫婦帶著孩子千恩萬謝的送衆人出了莊子,沿著官道一路揚起滾滾的煙塵,漸行漸遠。
這次柳雪濤坐在車裡並沒有看賬本,而是睜著大眼睛看著車棚頂上的青色絲線絡子陷入了沉思。
根據林謙之所說,前面首先到的自家農莊叫做井家峪。莊頭兒姓孫,名叫孫老虎。可莊子里人們都送給他一個外號,叫“地老鼠”。
此人爲人機靈如鼠,又極能收斂,家裡處處都藏著糧食,瓦缸陶罐裡,隨便什麼地方只要他能想得到的地方,都是他平時儲藏的糧食。而且他還很是勤勞,每天早起晚睡的在莊子上轉悠,不管春耕秋收,誰家的地頭上掉了東西,他都能收拾回自己家裡,更有偷盜的習慣。只因爲前任莊頭兒是他的父親,去年他父親因病去世,他便當上了莊頭。
今年井家峪一帶也算是風調雨順,按道理能夠交上足夠的地租銀米,而這個地老鼠卻報了一個夏天時村子裡的人大半染了瘟疫,耽誤了耕作,秋來收成減少了三成,竟不能如數上交地租銀米,若要如數上交,那來年的種子便保不住了。
夏天時的那場瘟疫只在井家峪擦了個邊,據說是有些人病倒了,但官府及時發放了預防瘟疫的草藥,而且染病的人都是小孩,村子裡十五歲至上的人無一人染病,用林謙之的話說,絕不會耽誤了耕作,都是孫老虎一派胡言。
而據林謙之的話說,縱然井家峪今年當真減了收成,光把他莊頭兒家裡翻一番,也夠明年的種子了。分明是他貪心太重,又當少奶奶是新進門的媳婦,大奶奶又沒了,便花了心思想從地租裡多留些好處。
柳雪濤素來對這種貪得無厭的人沒什麼好印象,因此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把這二個莊頭兒換掉的。但是這幾年來王氏病重,莊子上的事情極少有人問起,林謙之也不過是一年下來轉一趟,根本不知道把這個莊頭撤了,再換誰來當這個莊頭更好。
所謂,萬事開頭難。
柳雪濤想著,從這個井家峪開始,一個莊子一個莊子的轉下去,必須把最基本的事情在大年之前解決掉,來年春天盧家這一千多頃良田纔能有一個更好的開始。
顛簸了一個上午,衆人終於在日上中天時進了一個村子。
林謙之在馬車的一邊靠近車篷窗口的地方跟柳雪濤彙報道:“少奶奶,這兒就是井家峪了。奉您的命令,奴才沒任何人過來通風報信。可這天已經將近中午,若不通知他們,少奶奶的中飯在哪兒吃呢?”
柳雪濤想了想說道:“這樣吧,我帶人下車去四處轉轉看,你帶幾個小廝去那個孫老虎家去,不用說我來了,只說你們奉命又來催查地租之事,看他已經收了多少,說家裡急著用銀子,叫他快點想辦法。”
“是。”林謙之答應著,命車伕停下車,柳雪濤和兩個丫頭從車裡下來,看了看四周空曠的原野,擺擺手,讓林謙之帶著人進莊子裡去,自己卻往那片土地走去。
此時冬天,那個時候江南一帶冬天依然是以小麥爲主。一年兩季,夏稻冬麥,四季兩熟,倒也算是比較科學的搭配。柳雪濤在現代也沒見過這種地的事情,不過是憑著平日裡積累的有關之事,看著腳下這片土地上的青色的小苗,知道必定是小麥無疑。
紫燕和碧蓮跟在柳雪濤身後,嘰嘰喳喳的說話:“小姐,你看這小麥還沒返青,若是果了年天氣暖了,這大片大片的小麥長到膝頭那麼高,站在這田地裡,竟像是一片綠海波濤一樣那邊的遠山上,肯定有些野花,這漫山遍野的開了,比咱們家後花園子的那些花草好看多了。”
柳雪濤點點頭,又看了看另一側的遠處,問道:“這一帶都沒有河嗎?夏天種稻子沒有水怎麼行呢?”
“有的呀,小姐看那邊,那裡有一排小樹,可不就是條河?”
“不過那河沒水。”碧蓮接了一句。
“沒水?”柳雪濤皺眉,心想居然是個冬旱的村子,這樣的土地必須雨水充足才能保住收成, 若是大旱,必然是顆粒無收。再看這裡大片的土地,十分的憑證,卻因爲水利不興,而看上去有些蕭條。
柳雪濤默默地往那條小河邊上走,兩個丫頭不敢怠慢,匆匆的跟上去。
走至那條河邊,柳雪濤才發現竟然真的是條旱河。河牀上有些許圓圓的鵝卵石鑲嵌在泥土孩子見,石縫裡有些許雜草已經枯黃,那些光滑的石子上竟是泛白的乾燥,一絲水意也沒有。
搖搖頭,柳雪濤嘆了口氣,說道:“這若是一冬天都不下雨,這冬麥肯定也沒有好收成。”
這種事情兩個丫頭便插不上嘴了,二人站在柳雪濤身後,你看我我看你,誰也答不上話來。
柳雪濤便提著袍子的一角慢慢的走下去,千層底的鞋子踩在那些圓圓的鵝卵石上,腳心癢癢的,說不出的舒服。把一路坐車坐的酸脹之感慢慢的消除。於是笑道:“你們兩個也下來走走,這些石子踩上去很是舒服呢。這鞋底子太厚了些,若是薄一些,便等於足底按摩了。”
兩個丫頭沒怎麼聽明白主子的話,不過倒是歡歡喜喜隨著柳雪濤下了河。碧蓮卻不急著走路,卻蹲下身子來從那些石頭中撿著小巧玲瓏又有好看的花紋的,收進了荷包裡。
柳雪濤卻看著前面蜿蜒的河牀,嘆了口氣說道:“若是這條河一年四季都有水,這一片土地又不一樣了呀!真是可惜了,那些打著官府的旗號興修水利的人,怎麼就會忘了這一大片土地呢!若是換做我,定然讓這條河四季綠水長流,一直通到前面的山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