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 貢榜名單出來,考官們出了貢院。
張榜前照例要將榜單上呈太后,太后在垂拱殿召見眾位考官,四位輔臣幾位大學士禮部科舉司官員均列席其中。
榮恪看著她心中一驚,臉色倦怠眼瞼泛青,可是有什么為難的事?
孫智周呈上榜單,太后略略掃了一眼,啪一聲扣在案頭,冷眼看了過來。
孫智周心中一驚, 就聽太后問道:“大才子秦渭,孫相可聽說過此人?”
“秦公子才名動天下,臣自然聽過。”孫智周小心回著話, 心里飛快琢磨,秦渭此人清高自詡, 視功名如糞土,醉心于學問詩詞字畫, 他鄙視科舉天下皆知,太后為何問起此人?
“若是秦渭參加會試,孫相覺得他在貢榜上會排第幾?”太后又問。
“按理來說狀元非他莫屬,不過天下之大人才濟濟,也許今科另出奇才, 榜眼不能十拿九穩,探花總是他的。”孫智周圓滑作答。
“退一萬步講,就算不是三鼎甲, 也該名利前茅吧?”太后問道。
“那是自然。”孫智周拱拱手。
“眾位臣工覺得呢?”太后目光掃過眾人。
“他就算夢游,也能進一甲。”方太師一語中的,眾人忙忙附和,“太師說得沒錯,臣等也是此意。”
太后嗯了一聲,扭臉問薛明:“秦公子可到了?”
薛明忙說到了,太后說聲讓他進來,就聽外面一聲宣:“宣秦渭覲見。”
宣聲落下,一位身形清瘦的白衣男子緩步走了進來,來到太后面前躬身施禮:“草民秦渭見過太后。”
太后說一聲免禮,秦渭抬眸看向太后,微微一笑。
太后微笑著點了點頭,說一聲賜座。
秦渭回身沖眾位大臣拱拱手,坦然坐了下來。
榮恪睨過去,他大膽直視著雅雅,笑容有些奇怪,雅雅不以為杵,回報他以微笑,兩個人之間這情形,好像是見了老熟人一般,對了,這秦渭是江寧人,難不成竟是雅雅的舊識?熟識到何種程度?雅雅面容憔悴,可是因為要見到他,興奮得一夜沒有睡好?
名動天下的大才子?狀元非他莫屬?夢游也能進一甲?
再看此人相貌,斯文俊秀風度翩翩,玉面含笑雙眸含情,自有一種風流態度。
榮恪心里不是滋味,感覺酸溜溜的。
就聽太后說道:“秦渭,你說說吧。”
“草民家中有一戶佃農,他的兒子叫做范庸,范庸從小喜愛讀書,他算不上聰明,但為人踏實上進勤奮好學,十幾載寒窗,三次秋闈不中,四年前總算是中了,三年前春闈落榜,去歲恩科又是敗興而歸,兩次赴京花光了家中積蓄,回到家中看著四壁皆空,年過三旬沒有娶妻,不由潸然淚下,夜半到了村中河邊投水自盡,所幸被人救了上來,雖留了一條性命,人卻有些瘋癲了。家中父母年事已高,長姐遠嫁,一家人過得甚是凄慘。夏日的時候,草民前往鄉間作畫,知道了他的事,便去往他家中仔細看了他以前寫的文章,以他的才學,草民敢拿腦袋擔保,至少能進二甲。”秦渭不緊不慢說道。
孫智周腦子飛速旋轉,想著范庸這個名字,卻沒有絲毫印象。
大臣們屏息等著秦渭接下來要說的話。
“草民不服氣,便給一位兒時好友去信,這位好友位高權重,她給我出了個主意。于是,今年正月的時候,草民早早到了京城,用范庸的名字參加春闈,自然了,草民在州府使了一些銀子,打通了一些關節,是以,冒名頂替十分順利。”秦渭唇角露出嘲諷的笑容,“考試的時候,草民用了全力,想來最終如草民所料,依然會名落孫山。”
“為何呢?”太后緩聲問道,“依你的才學怎么會名落孫山?難道我們這些考官都是瞎子不成”
“若草民以秦渭之名,自會榜上有名。”秦渭唇角嘲諷的笑意更深,“可草民用的是范庸之名,范庸出身佃農無權無勢,在士林中沒有名氣,沒有多余的銀兩去賄賂一應官員,又怎會上榜?”
“滿口胡言。”孫智周大聲斥道,“依你所說,我朝科舉便是兒戲嗎?”
“是不是兒戲孫相心中有數,不必來問我。”秦渭看著他冷笑,“我倒想問問孫相,這天底下各州各縣有多少個范庸?就因為無權無勢沒有名氣沒有銀子,被不公對待名落孫山,數載寒窗毀于一旦,又有多少無能的蠢材,被錄用到各地為官,禍害天下百姓?”
他咄咄逼人,絲毫不將當朝相國放在眼里,一名禮部官員跳出來大聲道:“恃才自傲,胡言亂語。”
“秦公子是不是胡言亂語,一查便知。”太后笑笑,“將范庸的卷子拿來,幾位大學士當堂閱看。”
卷子飛速送來,方太師看過連連搖頭:“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孫智周接了過去,冷笑著看向秦渭。秦渭說聲且慢,走過去瞧了一眼說道:“啟稟太后,草民的卷子被掉包了。”
太后吩咐一聲拿紙筆來,命秦渭將考試時的文章再寫一篇,回頭逐一查對。
秦渭筆走龍蛇一氣呵成,寫好后呈了上去。
太后看向孫智周,緩聲說道:“此次春闈所有考官全部羈押,等待查問。方太師與兩位少師領頭,帶著翰林院眾位翰林學士從頭閱卷,給你們七日,三月初八前將重新擬好的榜單呈上。”
全部羈押?包括我?我可什么都沒干,榮恪看向溫雅,她正看著秦渭,吩咐道:“秦公子留下,我還有話問你,其余人告退吧。”
榮恪隨著眾人告退,憤憤得想,從進來時起,她一眼也沒看過我。
心里冷哼一聲,她小時候男童裝扮親過那么多人,這秦渭不會是其中一個吧?這會兒留下他不是有話要問,是要敘舊吧?
出了垂拱殿,翟沖帶著內禁衛圍了上來,對孫智周為首的眾位考官說道:“太后有命,將各位大人暫押慶寧宮,各位大人請。”
慶寧宮乃是太子居所,如今正閑著,與大內只隔一條小街,倒是選的好地方。
榮恪跟在眾人后面,一邊走著一邊回頭看向殿中,官員們都陸續出來了,殿中就剩了她和秦渭。
心里連連冷哼著,咬牙看向翟沖,派蒙闊帶人押送我們就行了,你倒是到窗戶底下守著去呀,幫我聽聽她和那秦渭說些什么。
翟沖沒理他,可能是沒領會他的意思,親自帶領一隊禁衛將一眾官員送至慶寧宮。
榮恪沿途悻悻,怏怏不樂。
翟沖布置好崗哨剛要回轉,鮑正清走了過來,拱拱手道:“我這里有一封密折,煩請翟統領交給太后。”
翟沖接過去點點頭,說聲放心。
榮恪看過去,鮑正清正瞪著他,心中一凜沖淡了滿腔酸意,追上翟沖說道:“我也有密折。”
翟沖一伸手,榮恪陪個笑臉:“口頭的,就三個名字,翟統領可要記清楚了。”
翟沖瞪他一眼:“說吧。”
拿著奏折默念著名字回到垂拱殿,太后正在東暖閣中與秦渭交談。
就聽秦渭說道:“我到了京城后住在京中狀元樓,暗地里仔細打聽,那些人口風都很緊,我因為冒范庸的名,也不好使銀子,就打聽到這些,詳細的還要太后去查。”
“科考舞弊,斷不能輕縱,我定會嚴查。”溫雅說著話,吩咐柳姑姑上茶。
秦渭端起茶盞,透過氤氳的霧氣看著尊貴雍容的她,輕嘆一聲說道:“雅雅,一別五載,沒曾想宮中相見。剛剛在垂拱殿一眼瞧見你,人還是那個人,容顏還是那樣的容顏,卻不一樣了。你當年執意進宮,就為了今日?”
“后宅瑣碎,我想要逃離,表姐沉冤未雪,我想要離烏孫二皇子近一些,最讓我心動的,就是先帝說會讓我盡情施展。”溫雅笑看著他,“許多事,做了才知道其中滋味,這兩年酸甜苦辣皆有,不過,我從未后悔。你怎么樣?這些年都還好嗎?”
秦渭搖頭:“當年收到你的書信,連夜從書院趕回,只看到你登上龍船的背影,我騎著馬沿著運河一路追到洛陽……”
溫雅瞠大了眼,秦渭無奈苦笑:“我引起了內禁衛的懷疑,幾個面目兇惡的人過來盤問我,得知我是江寧秦家的人,對我還算客氣,訓斥一通后派一隊胸背熊腰的士兵,一路將我押送回了江寧,我沉浸在悔恨當中,有半年足不出戶。你及笄之后,我曾上門提親,溫大人斥我放浪形骸不知上進,將我轟了出來。我后悔沒有帶著你私奔,天地之大,我們遠走高飛,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窗外挺拔站立的翟沖身形一動,回過頭來。
溫雅默然半晌,嘆口氣說道:“我竟不知。”
“我猶豫著要不要考取功名,猶豫中收到了你要進宮的書信。”秦渭看著她,“我雖后悔,卻知道你的抱負,我也知道睿宗皇帝會給你更多,我忍著從來不給你寫信,可是兩年前聽到睿宗皇帝駕崩,我忍不住了。他給了你很多,卻也將你圈進了牢籠。雅雅,這次上京,我不準備回去了。”
“你這樣的大才,若肯進朝堂做官,我求之不得。”溫雅笑道,“你恢復本名金榜題名,做今科狀元可好?”
秦渭笑笑,說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