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延平大長公主產子,八月里公主府辦了盛大的滿月酒,又因太后皇上親自前來祝賀,更添榮耀。
九月入秋,太后為臨水宴成就的佳偶賜婚,京中勛貴大臣府上親事一樁接著一樁,熱鬧非凡。其中狀元郎秦渭和方太師家的千金方若蘭成親,一對才子佳人傳為佳話。
翟沖跟馮茂討教了千般主意,只要出宮就前往武府, 靈兒總也不見,眼看著半年過去,翟沖甚為苦惱。
榮恪由兩位戶部員外郎陪同, 去往幾處賦稅大的州縣監察秋賦征收,如太后所料, 揪出隱藏多年的賦稅舞弊,并牽連出戶部尚書和一位侍郎, 朝野嘩然,太后雷厲風行撤換戶部兩位堂官,并依律處置了一干涉案官員。
七月出發,回到京城已是臘月,草木凋敝, 寒風侵襲。
進麗正門回到府中拜見過祖母和母親,給各人分派了禮品,問一聲:“怎么不見嫂子和長姐?”
“麗貴太妃邀她們進宮中推牌九去了。”榮夫人板著臉說道, “都是些年輕寡婦,彼此談得來,如今常去。”
“大雙小雙呢?”榮恪又問。
榮夫人眼角帶了絲笑意:“武尚書府上去了,我托付了武姑娘□□她們,如今大有長進。”
榮恪說一聲甚好,祖母從他帶的玩意兒中抬起頭,大聲問道:“小二,可帶了姑娘回來?”
剛說聲沒有,祖母拍一下炕沿:“京中沒有合意的,沿途也沒有可心的,聽說狀元郎喜歡男人,你不是也喜歡男人吧?”
說著話瞄一眼門外:“那個秦義,我看你對他比對那個姑娘都好。”
榮恪哭笑不得,過來長身跪下去,撫著祖母肩膀含笑說道:“孫兒說過有心上人,祖母忘了?”
“寡婦,對了,寡婦。”老夫人手指尖戳戳他額頭,“寡婦也行啊,倒是娶回來啊。”
“她的夫家家大業大,又有幼兒,再等幾年吧。”
“再等幾年,你就生不出兒子了,我也早已不在人世,我是見不著了。”老夫人開始抹眼淚。
榮恪為祖母擦著眼淚哄勸,提些路途上有趣的見聞,老夫人很快破涕為笑,說笑一會兒困意上來,身子一歪睡了過去。
為祖母脫了鞋蓋了被子,輕手輕腳出來,堂嬸正站在廊下等他,對他說道:“你祖母這些日子有些犯糊涂,有時候不認得人,有時候忘事,今日你回來,精神才分外好些。你母親說你在朝堂上繁忙,不讓說,我想著還是讓你知道。呂太昌已經來過了,配了藥丸并定期針灸,不過他也坦言,人老了,這樣也是正常,也許有一日,誰也不認識,什么也不記得。”
“我知道了,多謝嬸娘。”榮恪對堂嬸笑笑,繞出回廊。
說的話很冷靜,臉上也冷靜,心里卻如烏云翻滾,想起祖母剛剛落淚啼哭,心中更不是滋味。
在書房中枯坐的時候,馮茂派了人來。
他梳洗換衣,騎馬往織金巷而來。
四月里金明池臨水宴后,到七月離開,與雅雅在公主府別院中相見三次,每一次前來都滿心歡喜,今日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進了馮茂書房,馮茂命人抱了兒子出來,遞向他懷中,榮恪一瞧,襁褓中粉白軟嫩一團,正閉著眼酣睡,忙擺手道:“這樣細嫩,再抱壞了,我瞧瞧就是。”
說著話從懷中拿出金鑲玉的鎖牌擱在襁褓之中,對馮茂拱手道:“滿月酒沒來,這個是補的賀禮。孩子叫什么名字?”
“馮起,太后賜的名,說是一個開頭,從他開始,我和延平要多子多孫多福壽。”馮茂笑道。
榮恪點點頭,馮茂奇怪道:“怎么不夸太后了?”
榮恪笑笑:“陪我喝幾盞酒吧?”
“行啊。”馮茂命乳娘把孩子抱回后院,吩咐人上酒菜,斟滿兩盞舉杯笑道:“來來來,提前為你洗塵。”
幾盞下肚,馮茂問起稅賦舞弊,榮恪搖頭:“出了京城才知道何為首善之區,地方上官官相護處處險惡,我們要動別人腰包里的銀子,談何容易?好幾次死里逃生,放火淹船行刺,無所不用其極,三十六計輪番上演。”
“我只對美人計感興趣。”馮茂笑呵呵說道。
“還不都是那一套。”榮恪搖頭,“你總說元屹英明無匹,他可知道地方上的黑暗?”
“高宗皇帝窮奢極欲,給睿宗皇帝留下的是個爛攤子,睿宗皇帝當政十六年,雖無外患卻有內憂,他耐著性子下了一大盤棋,棋沒下完但是勝負已定,太后只需收拾殘局。睿宗皇帝在世時,常說若能跟老天再借十年壽命,定要使得海晏河清。”馮茂向天舉一下酒盞。
榮恪沒說話,仰脖子灌一盞下去,再要斟酒,馮茂伸臂阻攔:“不怕酒氣熏著太后了?”
看他執意要喝,又勸道:“你呀,少喝兩口,真想喝酒,等過會兒太后來了,再跟她對酌,太后可是海量。”
“好主意。”榮恪擱下酒盞挑眉看著馮茂,“準備些烈酒。”
“要做什么?”馮茂饒有興趣問道,“喝酒壯膽?前幾次吧,我在墻外聽了聽動靜,不是說一整夜的話,就是你畫畫她吹笛子,榮二你可太慫了,再不下手我就讓呂爺爺配藥,給你下在酒里。”
榮恪有些慌,看著面前的酒盞:“這酒里下藥了?”
“下了。”馮茂笑嘻嘻道,“你剛剛都喝下去的就是,這會兒是不是覺得全身燥熱?”
榮恪霍然起身看一眼天色:“太后這會兒應該在路上了,我先回去了。”
馮茂飛身攔在面前:“榮二,就因為她是太后之尊?”
榮恪焦躁說道:“只我和雅雅單獨相處的時候,她只是她,不是太后。那夜里我住在呂爺爺房中,看了幾本書,有了孩子怎么辦?”
“生啊。”馮茂脫口說道。
“若她是身在深宮的太后,怎么也能遮掩過去,可雅雅是要上朝垂簾聽政批閱奏折的,和皇帝沒什么兩樣,怎么遮掩?”榮恪看著馮茂,“你說說看。”
馮茂撓了頭:“我沒想那么多,就是奇怪孤男寡女兩情相悅,怎么能相安無事。”
“你以為爺就好受嗎?”榮恪憤憤看他一眼,繞過他大步向外。
馮茂追了出來:“榮爺,我詐你的,酒里沒有下藥,瞧把你給嚇得。”
榮恪回身咬牙指指他:“懶得再理你,我到客院等著去。”
“酒,還要酒嗎?”馮茂追在身后喊。
“要,我想知道誰的酒量更大。”榮恪頭也不回大聲說道。
馮茂看著他背影,自言自語道:“這得憋到什么時候?再給憋壞了。榮二,我錯了,我不該撮合你跟太后。長夜漫漫無事可做,就拼酒玩兒吧。”
溫雅進來的時候已經入夜,聽到馮茂說榮恪在院子里等著,笑著徑直向里,小半年未見,幾乎相思成狂。
進去時卻不見人影,只看到榻上一個紙盒,過去打開來,都是他沿途收集的新奇玩意兒,一一看著抿著唇笑。
靜謐中后窗外一聲貓叫,溫雅沒有理會,過會兒又是一聲,突然想起他說過的話,笑著來到后窗邊推開窗戶,他隔窗探進頭來,唇貼上她唇。
她吸吮到淡淡的酒香,松開他看著他笑:“喝酒了嗎?”
“喝了幾盞。”他跳進來抱她在懷中,“外面太冷,就不拉著你爬狗洞了。”
溫雅失笑,手撫上他臉看著他:“瘦了,聽說你此行,九死一生。”
“溫總督上奏折了?”榮恪問道。
“奏折比你早到幾日,我甚是后悔……”溫雅看著他。
“你若派別人去,什么都查不出來,也許還得送命。能揪出一窩大老鼠,還能平安無恙歸來的,放眼朝堂,也只有我了。”榮恪看著她笑,“你讓溫總督派人保護我的?”
溫雅點了點頭:“雖然你帶了八百禁衛,可我還是不放心,就給父親去了書信。”
“溫總督派了最精銳的隊伍暗中保護我。”榮恪笑道,“個個英勇無匹。”
“父親說暗中還有一支隊伍,比他的人馬還要厲害。”溫雅看著他。
榮恪抿了唇,沉默半晌喚一聲雅雅。
她搖搖頭:“當一切就要水落石出的時候,他們瘋狂反撲,放火燒了驛站和禁衛的營帳,父親派出的隊伍寡不敵眾,那支人馬出現了,你們才能扭轉頹勢轉危為安,我說的可對?”
榮恪依然沉默,只是點了點頭。
“他們既然救了你的命,我不會計較,也不會再提起,你依自己的意思處置就是。”溫雅看著他。
他猛然傾身而來,將她緊緊圈在懷中,唇緊貼上她的唇,裹挾著吸吮著砥舔著,疾風驟雨一般宣泄半年的相思。
許久松開她,定定看著她,輕喘著問道:“想我了嗎?”
“想了。”她靠在他懷中,兩手緊緊圈在他腰間,“每天都想。”
說著話踮起腳尖親親他唇,低聲問道:“你今日有什么不痛快嗎?”
他搖了搖頭。
“那為何喝酒?自從那次被我嫌棄,再見我的時候,你一直是滴酒不沾。”她看著他。
“真的沒有。”他含笑看著她,“只是劫后余生,看到馮茂后一時高興,就喝了幾盞。尚未盡興,雅雅肯陪我嗎?”
她嗯了一聲:“好啊,倒要瞧瞧你的酒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