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司騰不再言語,直到將阿殷領到一處宮殿前,方停下腳步,開口說道:“你進去吧,好了便出來,自有內侍領你去御書房。”
說著,一揮拂塵,揚長而去。
背影端的是冷漠得緊。
阿殷駐足凝望半晌,眸色微閃,隨后轉身邁入宮殿之內。宮殿里奢華大氣,雕龍畫鳳象牙柱足足有二十四根,每一根柱前都站有一位穿著水綠襦裙的宮娥。
她們低眉順眼的,仿佛不曾察覺到阿殷的到來。
阿殷看了她們一眼,沒有多加思索便邁開步伐緩緩地往前走去。她昂首挺胸,步伐從容,那一股子鎮定渾然天成,似是與生俱來,一點兒也不畏懼天家的威壓。
她來到朱紅垂幔之前。
潔白的素手伸出,輕輕掀開一角,里頭金碧輝煌,雕梁畫棟,幾欲要晃花阿殷的眼。待她定睛一望,才發現里面竟是個偌大的偏殿,有四十八座屏風,上面皆垂掛著錦繡華服,而盡頭則是一個梳妝臺,上面擺滿了形形色色的發簪首飾,金銀玉貝殼珊瑚,多得讓人眼花繚亂。
阿殷松開手,朱紅的垂幔立即擋住一室華光,眼角的余光一瞥,恰好見到為首的宮娥佯作不著痕跡的模樣打量著自己。她心中微微了然,定了神,轉過身來,望著那一位宮娥。
“你喚作什么名字?”
宮娥說:“奴婢喚作阿燕。”
阿殷從袖袋里摸出一個核雕,道:“今日我得圣上傳召方得以進宮,如今天色已不早,怕是沒機會去拜見我的師姐了,麻煩你幫我送到我師姐那邊,以示我的小小心意。”
宮娥怔怔的。
阿殷笑了下,道:“忘了告訴你,我師姐姓容,與我一樣來自綏州上官家。”說著,直接塞到宮娥手里,三步當兩步地穿過朱紅垂幔。
宮娥反應過來,才明白阿殷口中的容姓師姐是何人,不正是那位懷了身孕的容昭儀么?
這下登時覺得手里的核雕猶如燙手山芋一般,扔也不是,握著也不是。方才那位姑娘口氣熟稔,左一口師姐右一口師姐的,若是不去的話,得罪容昭儀怎么辦?
阿燕看看其他宮娥,只能自認倒霉,轉眼一想上邊也沒吩咐死了說只能留在朝華宮,一咬牙離開了。
阿殷聽到外面的腳步聲,露出一個微笑。
她也不看這里的衣裳和首飾,直接坐在梳妝鏡前解開發髻,慢條斯理地綁了個鞭子,松松垮垮地垂在腦后。不過片刻的功夫,外頭又響起了腳步聲,緊接著垂幔掀開,一道珠光縈繞的身影便出現在阿殷的身前。
正是上官家的容氏,曾經的核雕師,如今的容昭儀。
阿殷施了一禮,規規矩矩地喊了聲:“師姐。”
容昭儀看著她,眉頭微皺,倒也沒多說什么,擺擺手,直接讓身邊的宮娥退下。待屋里只剩兩人時,她才一步一步的走過來,打量著阿殷。
“你便是殷氏?那個一來永平便人人皆之的綏州殷氏?”
語氣不太和善。
阿殷似是沒有察覺出來,笑說:“娘娘過獎了,都是些虛名,阿殷只是個核雕技者,僅此而已。”一頓,又開門見山道:“此番請娘娘過來,是想請娘娘幫一個忙。”
容昭儀冷笑道:“你哪里來的臉面斷定本宮一定會幫你?”
阿殷溫聲道:“娘娘過來了不就是最好的證明么?”她微微歪著腦袋,不施粉黛的肌膚光滑如玉,剪水秋瞳如早春的湖面波光,無不彰顯且叫囂著兩個字——年輕。
這兩個字深深地刺入容昭儀的心底,扎得她隱隱作痛。
早在之前從上官家選拔核雕師送來永平時,她就開始擔心有人模仿她的路子,成為下一個飛上枝頭的女核雕師,所以才特地劃掉她的名額,沒想到她卻自己來了永平,還那么張揚,連處在深宮中的她都聽過清輝樓東家的名頭。
所以她害怕了。
殷氏進宮的那一瞬,她便已知曉。
所以殷氏讓人傳化時,她才來得那么快。
只不過眼前的同門師妹似乎沒有她所想的那種不安分的心思。
容昭儀斂去面上的冷意,瞬間換了張臉,道:“你我同門,我若能幫師妹的忙,自不會袖手旁觀。”
阿殷說道:“師姐真是善解人意,這里華服首飾諸多,師妹挑花了眼,還請師姐相助,好讓師妹能得體且正確地面圣。”
“正確”二字,阿殷咬得微重。
容昭儀聽出來了,淡道:“舉手之勞。”
阿殷換好衣裳時,容昭儀早已不在了。她走出朝華宮后,外頭已有內侍候著,瞧見她的打扮,不由有些詫異。阿殷微微一笑:“勞煩公公帶路。”
到了御書房的門口,阿殷又見到了司騰。
這一回沒來得及聽司騰開口,御書房里已經走出一道人影,正是先前在朝華宮里幫阿殷打扮的容昭儀。容昭儀微不可見地對她點頭,在侍婢的扶持下慢慢地離去。
阿殷終于見到了那一位九五之尊——永盛帝。
“起來吧。”
阿殷應聲,微垂著眼。
她穿著窄袖青灰襦裙,上衣是月牙白的素色半臂,與宮里的女核雕師打扮如出一轍,若非永盛帝眼尖,也難以發現這么簡單樸素的衣裳是出自四十八套華服之中。
永盛帝沉著聲道:“你倒是好本事,能說動朕的妃嬪替你說話。”
阿殷抬了眼,不卑不亢地問:“敢問圣上,阿殷可有通過圣上的考驗?”
皇帝面色微變,眉宇間有驚訝之色一閃而過,似是沒料到阿殷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道:“明穆夸你聰慧,果真不假,你說說如何發現這是一個考驗?”
阿殷清清嗓子,才道:“圣上考驗的可是阿殷的耐心與野心?”
永盛帝微微挑眉。
阿殷繼續道:“我來到御書房前,司公公讓我等,而這半個時辰內,司公公不停地觀察我,想必是得了圣上的吩咐。再后來,司公公領我到朝華宮,一室華服,若我沒有猜錯的話,只要我選錯了,離開朝華宮時等待我的便是一杯毒酒?阿殷雖不曾入過宮,但曾看過書冊,四十八套華服皆是宮中妃嬪的規格。”
她只要穿上其中任何一套,一出門便會以犯了宮規的罪名被拉走。
皇帝不安好心啊。
永盛帝的面容看不出任何神情,道:“你猜中了,也確實通過了考驗。你再猜猜朕如今在想些什么?”
阿殷欠身道:“阿殷不敢揣度圣意。”
永盛帝繞過書案,慢步走到阿殷身前,他不可置否地輕扯唇角,說:“明穆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朕打小看著他長大,他想些什么,朕一眼便能看穿。他為了你三番四次暗中忤逆朕,”手掌緊緊地捏住了阿殷的下巴,力度大得似乎要捏碎她的臉,他盯著她的臉蛋,冷聲道:“就是一張這樣的臉迷惑了明穆,離間了朕與明穆之間的多年情誼,紅顏禍水不外如是。”
阿殷在永盛帝不顯山水的臉上看到了一絲厭惡。
這位九五之尊果真是在厭惡著她。
她動動唇,似是想說些什么,可她知道她說什么都沒有用,索性垂了眼。阿殷放棄抵抗,讓永盛帝覺得無趣得很,沒一會便松開了手,他漫不經心地說:“朕與你,明穆非要選一個,你猜他選誰?”
阿殷離開皇宮時,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
皇帝最后的那一句話一直縈繞在她心頭,其實這本來不是一個二選一的問題,本來是能平安無事地共存的,可是因為皇帝,這卻變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問她答案?
她不知道,也不想回答,這本就不該是她回答的問題。
回了府,她沒有回自己的院落。她知道以沈長堂消息靈通的程度,肯定是她前腳進了宮消息后腳就傳到他耳里,他此刻定是在她屋里等著他。
她不想見他!
阿殷直接在阿璇的院落里歇下,沒過小半個時辰,屋外傳來言深的聲音。
“姑娘,侯爺來了。”
姜璇說:“姐姐,侯爺來了。”
阿殷說:“你出去告訴言深,便說我已經歇下了。”姜璇一臉擔憂地道:“姐姐可是與侯爺之間出了什么問題?”
阿殷擠出一個笑容,道:“只是小問題,而且我確實乏了。”她深諳阿璇的性子,用細若蚊蠅的聲音說:“明早清輝樓還有事,他來了今夜怕是有些折騰。”
姜璇瞬間明白,一張臉蛋紅通通的,如小雞啄米式地點頭。
聽到外面腳步聲的離去,屋里的阿殷才默默地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