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太
花香從窗外暗送,一切彷彿波瀾不驚的最初,心境卻又不同了。人地兩疏,心下未免一陣黯然,這纔是前路茫茫,不知何方。
“新奶奶可在房裡?”院子裡一聲傳喚,我們齊齊的尋聲看去門口處。
赭色暗花滿繡的大襟婦人帶了一隊婆子搖搖擺擺的進(jìn)來,見了我服個禮笑盈盈的說:“大太太有話,請新奶奶去前堂拜見奉茶呢。府裡的姨奶奶們早已齊集了。”來人自稱是大太太房裡的萬嬤嬤,看來是個有頭臉兒的人物。
我初定的一顆心又不免高高懸起,醜媳婦終須見公婆,也是免不了的。萬嬤嬤引路,我隨在身後小心翼翼的向前堂去,一入侯門深似海,日後我便要生根在這周府了,入府的坎坷,驗貞的下馬威,也不知這些要朝夕共處的姐妹更是些如何的人物呢?
來到正堂,萬嬤嬤駐足,我隨了停步,仰頭望去,當(dāng)中高懸赤金青地九龍匾,黑沉沉的讓人一眼望去就覺壓抑得難以喘息,“星輝輔弼”四個大字更是耀眼奪目,竟是先皇御賜匾額。好中的分量!我不由深吸一口氣,堪當(dāng)此四字者定如星辰一般輔佐皇上,非是凡人,於是我低頭提了裙小心翼翼邁入高高的門檻。
萬嬤嬤詫異的停步回首看我,我定定神,堆出一痕淺笑,斂衣低首再向前去。
相形起四下裡珠光寶氣華服燦爛的太太們,我一身衫子格外素雅,偏偏我不喜濃豔,從五姨太送來的衣衫中挑得一身六絲緞薄衫,滾著茶青色寬邊,掐著銀絲,下挽一條茶白淡墨畫綾裙,簡單素淨(jìng)又不失雅緻。卻同堂上的奶奶們大相徑庭。周府不乏富貴滿堂,也不獨缺我這一枝錦上添花。如今初來這周府,尚未分清高低,更是不宜張揚纔好。
我垂個頭,在萬嬤嬤的引領(lǐng)下徑直走向主位上那位夫人。餘光偷窺去,見正中紫檀雕螭案,上設(shè)香燭銅鼎,左右端擺兩張金星紫檀圈椅,很是名貴,透出的闊綽。一張椅空著,想必是周老爺?shù)闹魑涣恕6俗鲜啄俏幻嫒菹莸膵D人,該就是大夫人了,鴉青色雲(yún)頭背心滾著炎色的邊內(nèi)襯大襟,端莊得體,胸前長垂的那串伽南沉水香佛珠頗是令人矚目。
蒲團(tuán)拿在我面前,我依了規(guī)矩大禮跪拜。
上首的她只“嗯”了一聲,懶懶的,頓了頓吩咐:“擡頭,給我看看!”
她聲音雖然柔和,只是我心裡有些難過,如被買賣的貓兒狗兒一般讓她賞玩。我緩緩擡頭,眸光裡滿是惶然驚羞,目光卻不敢直視,微微帶出幾分少女的嬌羞和恭謹(jǐn)。
“呀!老爺果然好眼力,端端的美人胚子。”一聲讚歎,從大太太下手起身走來一位笑臉溫和的婦人,一團(tuán)和氣的來攙我起身說,“嘖嘖,世間竟然真有如此標(biāo)緻的人物,我可是頭一遭見呢。江南第一才女,果然名不虛傳。”我面上露出些嬌怯的淡笑。
萬嬤嬤引薦道:“這是二姨奶奶。”
我盈盈淺笑請安,二姨太雙手相攙。
“呀!醉春樓的小桃紅不是人送‘江南第一才女’的雅號麼,難道,新妹妹也能與她分庭抗禮不成?”
“咯咯咯~”一陣輕浮肆意的笑聲打斷我的思緒,我一看,可不是那要逼我驗貞咄咄逼人的六姨太嗎?
好放肆的話語。眼見溫良的二姨太笑容散去一時語塞略顯窘態(tài),我的心下一沉。
六姨太依舊是那副倨傲的模樣,微揚了下頜挑眼看人。衆(zhòng)人笑聲迭起,附和般的奚落,六姨太身後立著嬤嬤丫鬟們早已笑個不迭。
小桃紅是誰我沒有聽過,但醉春樓三字多少是個不好的名字,她竟將我同妓女相提並論。我從不與人交惡,只是……我臉上略有變色,然而只是一剎,一個念頭劃過。
我含羞帶澀地怯懦說:“‘江南第一才女’之稱,不過是以訛傳訛之說罷了,”我的馴服得來她哼聲一笑,頗是得意,手裡撫弄著那波斯貓兒的毛兒。我堆出懵懂的笑滿眼天真地接著問,“漪瀾平日最敬重才女,府裡的這位才女小桃紅姐姐也不知可否請來一見呀?不然,這‘醉春樓’在府裡的何處,漪瀾定去拜見。”我說得頗是認(rèn)真,早有女眷忍俊不禁,更有人驚詫尷尬。
妓院煙花柳巷之地,當(dāng)紅的妓女,哪裡是名門女子所該知道的?她堂堂總督如夫人竟然口中吐出那腌臢詞兒……果然,她吃了啞巴虧,反是一旁的三姨太“噗嗤”笑得一口茶噴了出來,掩口大笑著,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二姨太一臉窘態(tài),哭笑不得的牽牽我的袖子。我卻依舊故作糊塗的立在那裡等六姨太的答案,她的面色已是一陣青一陣白,忿忿的欲發(fā)作卻又師出無名。
二姨太連忙打圓場,“新妹妹今日初來乍到,衆(zhòng)姐妹該和善相處纔是,日後當(dāng)齊心侍奉老爺,早日開枝散葉呢?”
忙接過萬嬤嬤遞來的茶盞塞在我手裡,推我去一一敬茶。
“新妹妹果然乖巧伶俐,這張嘴巴可真討人喜歡呢。只說玉瓏口舌伶俐,如今又添了個妹妹成雙成對兒了。”三姨太笑著讚許,眸光裡反是幸災(zāi)樂禍的掃一眼敗北的六姨太。
我含著矜持的笑故作糊塗,再轉(zhuǎn)身向下時,見有兩把椅子是虛空的。
二姨太解釋說:“四姨太才落了胎,養(yǎng)身子不便來見;五姨太說是老爺吩咐要去外面應(yīng)酬,就不來了。”
最下首坐著那位七姨太頗是不同,淡湖色的衫子滿繡了百蝶穿花的圖案,清淨(jìng)淡雅在一旁品茶,不言不語寥落一人,卓爾不羣的樣子。我進(jìn)茶到她時,她那淡淡的眼神微垂著,似看不看的,打量我遞去的茶水,用那碗蓋徐徐勻著水面漂浮的銀針問一句:“妹妹一路上也算是看盡了江南秀色了。”
我也不知如何的應(yīng)答,只是我來周府這一路,豈止是看盡了江南秀色?
正在敘說間,忽聽外面通稟:“老爺回府了!”
衆(zhòng)人立時起身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