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兒搖搖頭神秘道:“五姨太從前門送走,九爺是從後面門進(jìn)來的。”
如此說,九爺出國留洋一事,致深並未對五姨太告知,起碼在此時此事上。我心裡掂量,有了幾分尋思。致深突如其來逼九爺留洋,圖得什麼?人說落葉歸根,致深只此一兄弟,卻逼他遠(yuǎn)離,莫不是同我哥哥一般,出國避禍3f
我心頭一緊,莫不是九爺同革命黨千絲萬縷的聯(lián)繫,被人察覺,興州已難立足?或是致深怕他再留在興州定會招惹來殺身大禍?
彷彿一粒粒疑惑的珠子被穿成一線,終於看出了應(yīng)有的形狀,待那顆珠子串成華美的珠鏈後,謎題也該解開了。
我正要掀開珠簾進(jìn)門,忽聽外面一陣腳步聲匆匆而來。
來旺低頭垂首急趨而入小院,直奔去致深的書齋。
我忙閃去一旁,見來旺在簾子外大聲稟告:“啓稟老爺,吳巡撫率興州官員來拜見老爺,給老爺踐行。”
踐行?我更是心下一亂,他要去哪裡?
猛然間,忽然記起那夜致深到倒是對我提及要去海邊,水師軍費(fèi)受阻,老佛爺大壽將至,四處籌錢,人人自危。如今致深啓程在即,五姨太日漸得勢,凌霄又回到了她的身邊,我在周府的日子又將如何?
致深更衣出門,我退去廊下,垂眸不語。
他行過我身邊時一怔,在我面前立了片刻,輕輕拈下我鬢髮上沾的一朵落花,也不說話,就轉(zhuǎn)身而去。
看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我心頭卻忽來一股酸楚,我該如何是好?我總不能留在這府裡束手待斃。若致深離府,這府裡五姨太一手遮天,我可還能活著等到他歸來?
腦後忽然傳來五姨太悠悠的聲音:“爺可也真是不易呀。”
我驚得回頭,見她滿眼悵惘地望著致深遠(yuǎn)去的背影嘆息,悠悠地叨唸:“皇上纔是聰明過人的,他見無法說服老佛爺停建御花園,還軍費(fèi)治理海防。如今海域形式岌岌可危,皇上便釜底抽薪,封咱們爺爲(wèi)欽差,水師督軍大臣,去海邊監(jiān)管水師。”
我凝視她那眸光裡滿是嘲諷的意味,顴骨上一抹胭脂紅,透出幾分志得意滿的驕傲。
她望著我悠悠地道,“若是咱們爺無法說服老佛爺,討來那千萬兩雪花銀的水師軍費(fèi),致使水師防守失利,咱們爺就難逃一死;若是強(qiáng)大水師,那就必定得罪老佛爺,停了老佛爺這六十大壽的操辦,停了那老佛爺精心籌建的御花園。哎!皇上或是料定,太后不會置咱們爺?shù)男悦恫活櫍嘈沃拢€是這活人的命比園子要緊。”她頓頓,拿捏道,“就怕,太后疑心咱們爺在興州勾結(jié)亂黨擁兵自重,”
這麼多的內(nèi)情,我從未關(guān)心過,相形於慧巧,我卻有些自慚形穢了。朝廷上下的局勢,她反而洞若觀火一般,事事精明,若論相夫,她果然勝我十倍。只是致深,那高處不勝寒的痛苦,怕只他一個人獨(dú)自體味。
五姨太打量我,不由淡然一笑,盈盈道:“妹妹莫嫌寂寞,還有姐姐陪伴你呢。”
面對她假戲真做般的挑釁,我迎了她詭異的笑臉溫然一笑道:“那妹妹就等著姐姐。”
步出院門時,正午驕陽灼目。日光刺得人睜不開眼,我只覺眼前一陣眩暈,才後悔出門過急,身邊未帶丫鬟。
眼前是荷花塘,行過朱欄板橋穿過湖心亭才能到彼岸通往後院水心齋。
日頭下,我頭暈?zāi)垦5南蚯埃瞧瑹霟嶙分鹬遥輳吩趹蚨何乙话恪?
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前,我忽覺頭頂一涼,一片太陽被遮蔽,一人影在我腳下。我一驚回眸看,見是九爺懷鑠。他手擎一枝碩大如傘蓋的荷葉,爲(wèi)我遮擋了赤日炎炎,不過那一片清淺的蔭涼,已令我頓覺涼爽,滿懷的感激,卻化作珠淚,噙在眼眸中望向他。每次在我無助時,都必然看到他的身影。他蒼白的面頰依舊有致深那一掌摑的紅腫,只是卻笑意滿臉安詳?shù)赝覡?wèi):“怎麼不帶個嬤嬤隨身伺候?”
我微怔,徐徐搖頭,更不作答,就這麼同他對立著。
“這荷葉可做傘蓋,只是太大,本想變戲法給你看的。”
一句話逗笑了我,彷彿萬千愁緒頓然消散他那春光溫煦的笑容裡,無影無蹤。
他見我凝視他左頰看,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自嘲般揉揉麪頰道:“大哥嚴(yán)厲,由來如此。只是,懷鑠戀家,若是原先飄然一人罷了。只如今,卻更多了許多牽絆的事物……”
他聲音越說越低,到後來竟悄不可聞。我略略悵然,卻見他忽然露出一臉明媚的笑意,徐徐張開手,雙手一攪,憑空一抓,一攤手,出現(xiàn)一個精巧的西洋單筒望遠(yuǎn)鏡。
“送你的。”他含著淡笑說,那笑容中卻總有抹不去的哀傷。“懷爍就要飄洋過海了,不知若是有了它,能否隔海相見。”
走了。都走了。那襲飄然的白衫也終要成爲(wèi)記憶中的風(fēng)物,原來到了最後,還是要剩我一人,孤軍奮戰(zhàn)。
開始是,結(jié)束是。從始至終,只我一人。
我點(diǎn)點(diǎn)頭,卻不去接他手中的望遠(yuǎn)鏡,只淡淡說:“漪瀾笨拙,素學(xué)不會這些西洋玩意兒,九爺還是自己收好吧。”
那隻伸出的手,就那樣懸在半空。停滯半晌,終是訥訥收回。他沙啞著聲音忽然問:“如果,如果我們試試呢?也許離開這裡,就是世外桃源,沒有了眼前憂愁。”
他望著我,滿眼的期盼,低聲道:“我,五日後離開,若你……尚且不晚。”
他目光中滿是如燃起火光般的期盼,似是隻等我的一句答覆。我自然深明他的話意,可是逃,又能逃去哪裡?致深既然能一手將他送出洋,又如何不能一手把他抓回來?逃到哪裡,都不能是兩個人的后土黃天。
不過是一瞬間,我苦笑道:“萬事隨緣,聽命。漪瀾,本該一生都在這裡,也只能在這裡。漪瀾在此,恭祝九爺此行一帆風(fēng)順。”
他略顯失望,追了一句道:“可是,瀾兒,我這一去,要二十載!二十載,才能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