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太
風靜,窗外花樹蔥鬱,枝葉繁盛,淡銀色月華靜靜流瀉在花叢樹影間,透出淡淡的清香,卻含著隱隱的涼薄。依約幾朵夜來香白色的花朵夾雜其中綻開在角落,鬼魅般地冷冷笑著,令人心頭陡然一驚。
風過無痕,唯有茜紗窗微微的響動,察覺出落花無言。
落紅滿徑和著泥土的淡淡塵香,怕是昨夜一場風疏雨驟,枝頭的花都被摧盡。
高挽個簡單的飛天髻,只著一件素雅的寧綢衫子,斜倚梅花窗,支頤望那庭前落紅,打發心緒的無聊。
冰綃湊來,輕輕捧起桌案上的大補湯,小手試試溫度,已涼,急得她懊惱地勸著我:“小姐這是何苦呢?再是生氣,也不該爲難了自己的身子。小姐便是惱姑爺,也犯不上委屈了腹中的小少爺。”她翹個小嘴賭氣的嘟噥幾聲,忽而堆出得意的笑又說,“更何況,老爺已下令處罰了六姨太那夥子刁婦,可算爲小姐報仇雪恨了。小姐這麼一味的執拗下去,若真冷落了姑爺,日後更有誰護著小姐呀?”
她左右地勸著,橫豎是爲了我好,只我卻亂風過耳無心去聽,頭漸漸沉下,下頜支在臂上俯下頭,倚著窗櫺,目光呆滯的散落在茫茫月色中。
腹中有些輕微的感覺,並不真切,彷彿真有水泡般徐徐地脹起,又噗的一聲調皮地破了。是錯覺?心緒繁雜。這孩子,如何在我意料不到時突然降臨了?
“小姐,咱們想呀,姑爺膝下子嗣稀乏,這些年姨奶奶們一無所出。如今聽說小姐有了身孕,姑爺欣喜得什麼似的,聽說昨兒急得去拜了宗祠,出門時不小心還跌了一跤,按說姑爺這種比鷹隼都機警的人物,如何就這麼失態呢?還不是喜極失態了。”
冰綃倒是循循善誘,彷彿得知我懷孕的驚喜幸福霎時讓她諒解的所有人的罪惡。
獨我小器,仍糾葛在他的薄情掛義中,折磨著自己。
“小姐,不能如此呀,小姐若連自身都保不住了,如何還能日後保護小公子呀?老爺的庇佑在,小姐和小公子就福氣就在。小姐看看三姨太,人微言輕的,府裡沒人正眼看她,就生個兒子也被老爺吩咐給了大太太養,對她冷冷的只呼姨娘。大小姐有姑爺寵溺著,威風得連府裡這些姨娘都看不去眼裡。”
一番話觸痛了我心底的柔弱,我何嘗不知這道理,只是如今如何能心甘情願的委屈了自己?
夜來多夢,夢裡的女鬼竟是自己的面孔,夢迴千里魂驚,不覺冷汗涔涔。
半夢半醒總算捱到黎明,耳邊依約傳來些許嘈雜聲,若斷若續的聽不真切,似隔薄紗。
男子壓低聲音的呵斥:“麻利些,端穩嘍,若摔碰壞了,仔細狗頭!”
猛聽到陌生男子的聲音,驚弓之鳥的我倏然驚醒,草木皆兵一般猛然起身,不覺後背冷汗濡溼,睡意全無,伸手去退睡在身旁的冰綃,低聲喚她:“冰綃,快醒醒!”
冰綃驚得忙推衾攬發起身翻下牀,不顧我阻攔,只說一句:“我倒看看他們要鬧些什麼!”趿著繡鞋披件衣衫衝出屋去,還不忘抄起了牆邊的竹掃帚。
我一把順勢扯下了簾帳上的精鋼鉤,雪亮的金剛鉤勝似利刃,我用來防身。大聲對冰綃背影焦急地嚷著:“冰綃……你回來!”我不安地伏窗追問,這莽撞的丫頭,可如何得了。我忙披件衫子挪身下牀,就聽冰綃在外面驚喜的呼聲:“小姐!快來看,是蘭花!咱們揚州家裡的金絲墨蘭!”
我心下一驚,疑是自己聽錯,推窗去看,眼前的景象令我眼前一亮,驚喜之心無可言狀。庭院中密匝匝擠滿蘭花,如列隊待檢閱的士兵一般。滿眼是花海,晨曦曉霧中彷彿從空谷走來,曳著煙嵐。
我驚喜不已,披上衣衫匆匆趕到庭院細看去。滿眼的蘭花,我如行舟花海。一叢叢金絲墨葉蘭,枝葉舒展,偶有嬌嫩的花蕾隱藏其下。恰同我揚州深閨養的那幾品一般無二。金絲墨蘭,江南極品數揚州,聽說這花一朵花苞一兩黃金,身價不菲。
“誰吩咐搬來的花?”冰綃在一旁大聲問那搬運花盆的小廝。
爲首一人見了我一臉賠笑的近前打個千兒說:“回八奶奶話,花兒是老爺差小的們送來的。”
老爺?
“虧得老爺還有這份心思,知道小姐愛蘭!”冰綃輕聲在我耳邊嘀咕,露出些恬然的笑意。
“蘭花一到碼頭,老爺就叮囑奴才們速速運來八奶奶院子裡。三姨太太瞧見了生生討要一盆,小的們都不敢做主給她呢。”
小廝們退去,我心下卻一陣莫名的觸動,他如何知我喜愛蘭花,還如此煞費苦心從江南尋來同我閨房中一樣的品種?揚州至此雖非千里之遙也是舟船鞍馬一路遙遠,難爲他爲了這幾盆花費心思。我手裡揉著那方帕子,賞著這些還是碧葉如絲的花,心情繁複。心知他是有意來討好說和,只是這手段未免拙略俗套。他沒有男人的花言巧語來安慰,反送來這些無聲的東西討我喜歡。
“小姐,別看這姑爺看似冷若金剛的一張臉兒,兇巴巴的嚇人,可還真是個有心的,知道心疼小姐呢。人家楊貴妃昔日有皇上千裡送荔枝,如今小姐可是有總督姑爺千里送蘭花呢!”冰綃在一旁兀自歡喜,而我心裡那點同金絲墨蘭久別重逢的歡喜淡去後,換來的是惆悵和疑慮。他果然是有情,還是多情?雖非三宮六院,他也是妻妾成羣。如今怕因我是新人,所以處處留意用心。
“小姐,怎麼愁眉不展的?”冰綃似看出我的憂愁,小心翼翼地問。
“這金絲墨蘭最是嬌貴難養。揚州地暖,這花開尚有些時日;興城地處風寒,這花,怕也未必能活。江南的花兒北上,不知是惜花還是害花,還是速速送回江南去罷了。”
“小姐!好歹是姑爺一番心意呢!”冰綃翹個嘴不平道。丫鬟們聞訊齊聚來看花,人人驚歎。我吩咐冰綃伺候我梳妝盥洗,還要去大太太房裡請安,人在周府,禮數是不能免的。
我極力讓自己一顆平常心,所求不多,失望就不多。我輕輕揉著小腹,不知這孩子,能帶給我的是什麼。
“八奶奶,八奶奶~”尺素和焰綺一前一後的跑來,一臉的驚喜,手裡抖著一個繫著如意結兒飄著紅色流蘇的赤金小元寶臉上笑開花地說:“五太太打賞的,說咱們房裡的丫鬟婆子人人有份呢。討個喜頭,託八奶奶腹中小少爺的福呢!”
這幾日我蒙冤受難,她們也跟著吃苦了,難爲慧巧姐姐想得周全。
“八奶奶,還有喜事呢。佳麗小姐和九爺提議,給未出生的小少爺辦個‘祈福宴’。請興樊達官顯貴名流都來赴宴爲小公子祈福賀喜,熱熱鬧鬧的給小公子積福呢。”
“是呀是呀,聽說,依著民間的規矩,要給小公子拜一百個寄名的乾爹,能保小公子平安出世,長命百歲呢!”
她們七嘴八舌唧唧喳喳地說著笑者,我心裡的憂思更甚。只冰綃懂得我,搖搖頭遞個眼色示意衆人退下,只輕聲勸我:“小姐,大小姐和九爺也是好心,再說,這‘祈福宴’歷來只給嫡子的,如今男女未分,姑爺心急如此,果然看中小姐腹中的小少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