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讓眼睛和皮膚格外敏感。我早上醒來不願睜開眼睛。因爲不能見到沐沐。不能和沐沐一起分享陽光,心緒依然潮溼。
我是個沒有耐心的人,曾經無法忍受等待,不信任別人,也不信任自己。不知道別人是否值得等待。不知道等待是堅持還是固執。
沐沐有一條狗,叫點點。蓬鬆雪白的長毛,有一抹棕色嵌在背上,像沐沐抹不去的缺點。點點是沐沐唯一的玩伴。在逝去很久的那個晴朗的日子,沐沐一深一淺朝我走來,口中呼喚著點點的名字,用同樣的語調。沐沐伸直身體扯開嗓子呼喚一遍,然後邁開那些艱難的步子。如此重複。沒有焦慮和煩躁,只有不變的寧靜與平和。沐沐古怪的聲音在我耳中一次次的盤旋,引我回頭。
我站在原地等沐沐緩緩走到面前。沐沐的雙眼渙散,卻帶著濃濃的笑意。一直張著的嘴友好地咧開,可以看到裡面細碎的牙齒,和即將流出的誕水。那隻叫做點點的獅子狗終於狂吠起來咬我的褲腿。我倉皇而逃。
在等待沐沐向我走來的那段時間,我記住了沐沐天真的執著。並悄悄放逐出了一些懷疑和逃避的願望。
晴朗的天空裡,沐沐總會帶著點點來到花園散步。我微笑,從沐沐身邊走過。看到陽光下他滿足的臉龐,在離沐沐不遠的地方,有點點快樂的身影。我在旁邊的花園中來回走動。每個晴朗的日子。沐沐不認識我。我在遠處看他,對他微笑。
漸漸在城市的鼓惑和壓迫下長大,翅膀卻沒有變得堅硬。有時我以爲,是沐沐的恬靜祥和放縱了我的軟弱。可我沒有怪沐沐。我喜歡沐沐。於是繼續放任自己的軟弱,輕柔呼喚一些樸素的美好。並相信那不是奢望。因爲這一切,都是沐沐給予我的理由。沐沐不是別人,他是那個安靜等待陽光的人。
十四歲的冬天,我等來了絎誹。我輕柔呼喚的一種樸素的美好。絎誹擁有和我如此相近的體香。我們把被褥合起來,度過了那年甘甜的東夜。
我滿十四歲的那初春,晴朗的夜晚。那晚,我請病假沒去上課。我坐了很久的車,經過許多個茫目的車站。在累了的時候停下來,找到一個寂寞的畫廊,走進去。蕭瑟的氣息,不知道可不可以放心的渴望溫暖。在失去的時候,回到從前,會不會被凍結。畫廊裡的女子,安靜地抽菸。
她看我,按滅菸頭,對我笑。她說,你選吧。於是我走過很多場夢,聽見很多難以觸及的呼喚。還沒來得及放逐出去,就掩藏起來,不想去傷害誰,只想保護自己。在屋子的角落,我找到一個美好的夢。畫中的女孩用頭巾和長裙遮蓋身體的其他部分,**出雙腳,手臂,和眼睛。這樣就可以做她想做的事。從很遠很遠的山那邊,寧靜溫暖的湖泊中,汲取一罐水,去澆灌眼前這條枯萎的小河。讓它靈動。
畫廊女子走過來,拿起那個陳舊的畫板,用乾淨的布靜靜的擦拭上面覆蓋的塵埃。她說,我以爲你會看不懂。我拿過她遞來的畫,說,我是看不懂,只是被吸引。我以爲她會對我笑,她看起來很溫和。可是她不笑,她說,如果你畫畫,只能安慰你自己。
她沒有收我付的錢。她說,沒有人會選擇這樣的荒唐,這原本是一幅沒有價值的畫。
我夾起畫板走出去。去買蠟燭和音樂卡,還有紅酒。可以引人懷念的東西。會到宿舍,將燭臺點亮,攤開音樂卡,讓那一段溫暖的音樂重複得似乎沒有盡頭。那幅美好荒唐的畫,掛在牀頭的牆壁,被我久久的凝視。冰涼的酒流進身體,卻讓我溫暖。
絎誹回來。她疲憊地躺下,在發抖。我走過去觸摸她發燙的額頭,替她蓋好棉被,去買來退燒的藥。絎誹說,爲什麼不早告訴我,我可以爲你祝福。我遞給絎誹藥和溫水,笑了笑,沒什麼好祝福的,歲月不饒人。絎誹卻對我說,難道你沒想過另一種安慰,更溫暖。
我常常在想絎誹的話。另一種安慰,是怎樣的溫暖。可不可以放心去擁有,不擔心會失去。我花了很長時間去適應絎誹帶給我的窘迫。身邊伴隨一個溫柔甜美的女孩子,吸引我全部的注意力。絎誹常帶我去各種冰淇淋店和糕點屋,彷彿這樣就可以讓我甜蜜。她挽住我,嗅我脖頸上的皮膚。她說,我身上的味道就是這樣。不管心裡裝了些什麼,我仍是這樣的人。
直到那年一個有溫暖陽光的冬日,絎誹站在我面前,在陽光下。她說,你可以要求更多。誰都有資格去擁有一些,應該得到的東西。至於失去後會怎樣,等到失去後再去想吧。不要給自己設置無謂的障礙,在還沒來得及擁有的時候,就無法再擁有。
絎誹有淺棕,柔和的頭髮和眼球,還有潔白的皮膚。找不出一絲沉重。我看見她站在陽光下,突然就想起了沐沐。我最初的寧靜。它象一顆純淨的珍珠,沉溺在海的最深處。在靈魂的巷口那頭散設溫潤的光芒,撫慰我乾涸的雙眼。即使被顛沛流離到天涯,仍無法阻礙我做一些小小的事情。一些小小的,純美的事情。於是確定絎誹就是我輕柔呼喚的,那種樸素的美好。我可以有一個真摯的伴友,在同行的路上聊天,溫暖彼此的雙手。
週末回家的路上,沐沐坐在竹椅中,像一座雕像。天還不晚,我在另一張竹椅上坐下來,陪他一同等。我原本沒有沐沐那麼多耐心,但可以有一個安靜的空間,來想一些事情,想想自己。週末在這裡,我無止境放鬆自己。直到剩下十五個小時的睡眠。
已是殘陽餘輝,卻仍把晚霞映得瑰麗,絢爛。沐沐手舞足蹈,笑聲迴盪在遠山。點點不停的旋轉自己的身體。多少人爲這殘存生命最後的綻放傷感。天底下兩個快樂的身影,一高一矮,被夕陽拉長到東邊。夕陽尋著他們的身影,來日再從那端升起。
我微笑。然後回家睡覺。
絎誹說,你原本就美好,試試像你應該的那樣。尋找另一種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