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2005夏至未至》
第一部分 引子
香樟與香樟的故事,什么樣?在一抬頭一低頭的罅隙里有人低聲說了話。
于是一切就變得很微妙。眼神有了溫度手心有了潮濕。
那些天空里匆忙盛開的夏天,陽光有了最繁盛的拔節。
她從他身邊匆忙地跑過,于是浮草開出了伶仃的花;
他在她背后安靜地等候,于是落日關上了沉重的門;
他和他在四季里變得越來越沉默,過去的黃昏以及未曾來臨的清晨。
她和她在夏天里走得越來越緩慢,拉過的雙手牽了沒有拉過的雙手。
有些旋律其實從來沒被歌唱過,有些火把從來沒被點燃過。
可是世界有了聲響有了光。
于是時間變得沉重而渺小,暴風雪輕易破了薄薄的門。
那個城市從來不曾衰老,它站在回憶里面站成了學校黃昏時無人留下的寂寞與孤獨。
香樟首尾相連地覆蓋了城市所有的蒼穹。陰影里有遲來十年的告白。
哎呀呀,我在唱歌,你聽到么?
啊啊啊,誰在唱歌,我聽到了。
這是1998年夏天。7月9日。晴。沒有云。一朵也沒有。
這天下午的陽光和其他尋常夏天里的陽光一樣好,或者更加好。于是每個人站在香樟樹下都沒有說話。炎熱讓每個人失去了說話的欲望。張了張口就是干燥的熱,像要吐出火來。
嘿,陸之昂拿著罐可樂碰了碰傅小司的胳膊,瞬間刺人的冰涼從他的胳膊迅速而細枝末節地傳遞到心臟去。傅小司接過可樂拉開來,抬起頭大口大口地喝下去,喉結翻上翻下的。傅小司記得自己三年前仰起頭喝可樂的時候還沒覺得喉結這么突兀,而自己現在已經高三畢業,19歲,應該算大人了吧,嘴唇上哪天忘記刮胡子就會留下青色的胡渣。傅小司記得自己三年前就是這么仰頭喝了一罐可樂然后就離開了初中的一群朋友。大家只是拍了拍肩膀沒有說再見,于是大家就真的沒有再見過面。
傅小司抬起頭看看陸之昂,他對他說,嗨,我們就這么畢業了對吧。
陸之昂看看他,然后皺皺眉,說,好像是的。
于是傅小司開始有點難過。眼前很多的人擠在一起,每個人臉上都是夏天里特有的潮紅,小司記得拍畢業照的時候也是這種樣子,所有人在烈日下面站隊,因為太陽太大以至于大家在照片上都有點皺了眉頭且紅著一張臉,于是陸之昂生動地形容像是趕死前的集體照。帶著悲壯的氣氛偽裝了天下無敵的氣勢沖向那座早就不堪重負的獨木橋。然后聽到很多人撲通撲通落水的聲音。水花濺到臉上像是淚。淚水弄臟了我們每一個人的臉。可是還是擋不住瘋了一樣地往前橫沖直撞。拍完后一群人作鳥獸散,匆忙地趕回教室搬出參考書繼續暗無天日地做題。
這一天下午很多人笑了很多人哭了然后很多人都沉默了。學校的香樟每到夏天就會變得格外的繁盛。那些陽光下的樹陰總會蔓延進窗戶里面,傅小司記得自己和陸之昂在樹陰里昏睡了似乎無窮多個夏天。然后現在要離開了。傅小司想起自己很久以前看到過的話,離開,讓一切變得簡單,讓一切有了重新被原諒的理由,讓我們重新來過。
程七七在學校老校門的臺階上和幾個男男女女打鬧來打鬧去的。她總是能和一個陌生人
在三分鐘內搞得特別熟落,彼此親熱地拍肩膀敲頭,像是認識了幾百年。這一點讓傅小司覺得很不可思議。因為他覺得對一個陌生人說話簡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寧愿去做一道五星級的數學題也不愿意去認識一個陌生人。所以他經常指著程七七對陸之昂說,她真厲害。不像我,從小到大似乎湍閼餉匆桓讎笥選?/p
而每次陸之昂都是嘿嘿地笑兩聲,嘴角歪來歪去地說,那是因為實在是找不到另外的像我這么好的人了。
傅小司和陸之昂站在人群的邊緣,喝著可樂,偶爾低下頭互相說一兩句話。程七七從遠處跑過來拍了拍傅小司,問他,晚上我們出去玩,你和陸之昂去么?
傅小司抬了抬眼皮問,都有誰?
于是程七七說有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還有某某和某某。
傅小司問,立夏去么?
當然去,廢話。
啊啊去的去的,我們去的!陸之昂插進來,望著程七七笑瞇瞇地說。
那好,晚上給你們電話。然后她又重新回到人群里去了。
傅小司抬頭看了看陸之昂,問他,誰告訴你我要去的?
陸之昂啊了一聲然后面無表情地說,哦,那就不要去。
傅小司張了張口什么都說不出來,表情有點郁悶,最后終于說了句:……靠。
在接近黃昏的時候學校里就沒有人了。那些高一高二的學弟學妹早就放假在家里看動畫片了。而高三的學生在考完最后一門外語之后也三三兩兩地離開了。而這一次離開,將是最盛大的一次告別,傅小司甚至可以看到他們雙腳邁出校門的時候身后的影子突然被割裂的樣子。就像是人死去時離開身體的靈魂。帶著恍恍惚惚的傷心和未知的恐懼。
那些人終于走了,帶著三年時光的痕跡消散在了城市的各個角落并最終會消散在全中國甚至全世界的每一個地方。
暮色四合。夏天的天空總是黑得很晚,可是一旦黑起來就會特別地快。一分鐘內彼此就看不清楚面容了。昏暗里陸之昂說,不想餓死就去吃飯。于是傅小司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塵說,走吧。
淺川的街道總是很干凈的,而且這個城市里到處都是香樟。傅小司和陸之昂在街邊一個破爛的小攤上吃兩塊錢一碗的牛肉面,盡管他們身上穿著幾百塊的白T恤和粗布褲子。老板是個年輕人,留著拉渣的胡子但依然掩不住年輕的面容。
他對傅小司他們說,你們兩個是剛高考結束吧?
陸之昂來了興致,問,你怎么知道?
恩恩,你們高三的學生臉上都是同一種表情,一看就明白的。
哪種表情?
啊,說不清楚的,總之一看就看出來了。
陸之昂把臉湊到傅小司面前,盯牢眼睛問他,我現在什么表情?
傅小司沒抬頭,一邊吃面一邊回答,傻逼的表情。
然后兩個人開打,打完繼續吃面。
小司想想似乎他和陸之昂在學校里幾乎每天都會打架,就這么從初中到高中畢業一直打了六年。
那些草長鶯飛的日子。那些桃花開遍的日子。
他和陸之昂就這樣站在山岡上把顏料一筆一筆地畫在畫板和他們干凈的衣服上。然后衣服變得和畫板一樣斑斕。
他和陸之昂總是用最劣質的幾塊錢的顏料,因為傅小司的錢都用來去買CD了,而陸之昂的錢都用來去請MM喝可樂去了。老師每次總是指著兩個人交上去的畫大發雷霆,他每次總是指著傅小司的鼻子問他是不是買不起顏料,然后傅小司就很純真且飽含淚光地沖他點頭。傅小司想他肯定對自己感到咬牙切齒可是依然沒辦法。
于是他就每天聽著CD走在淺川的大街小巷,那些吵吵鬧鬧的音樂在他身上生根發芽,那些又殘忍又甜美的吶喊就在他夢里每夜唱起挽歌。他們說這個世界上總有塊干凈的大陸,小司想總有一天會我找到。
他們說這個世界上總有個安靜的小島,小司想我可以在上面沉睡幾十年。
陸之昂買了很多的可樂認識了很多的MM,可是傅小司每次看到他還是一個人瞇著眼睛騎著單車穿過那些高大的香樟。他的后座永遠空空蕩蕩,如同他單薄的身上穿的空蕩的襯衣一樣。他總是不會扣上校服的扣子,敞著胸膛讓人看見里面的白襯衣,斜挎著單肩包在學校里橫沖直撞。而傅小司在老師眼睛里永遠是個干凈的小孩。他會把黑色的校服穿得整整齊齊,連最上面一個扣子都會扣好。背著雙肩包遇見老師站得很直。陸之昂每次見到都會笑得從單車上摔下來,然后一邊捂著笑疼的肚子一邊指著傅小司說你這個衣冠禽獸。然后傅小司和老師的臉色同時變得很難看。
老師離開之后傅小司總會把他從車子上踢下來,然后把他打到在地上滾來滾去才罷手。反正他不在乎衣服弄不弄臟,因為他媽媽會每天給他新的衣服讓他在外面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孩一樣撒野。
陸之昂總是穿著落拓的衣服卻讓傅小司覺得他是那么干凈的一個人,而陸之昂卻對傅小司說盡管你每天面對別人都穿著白色干凈的衣服可是在我眼里你就是個落拓的臭小子。
傅小司也從來沒去想過到底誰對誰錯,于是日子就這么安靜地盤旋在城市上空。一點一點地燒燃了那些古老到石頭都開始風化的城市。
很多時候傅小司都在想,自己和陸之昂就這么像兩個相依為命的痞子一樣在淺川沉默地笑然后矯情地哭,吵吵鬧鬧地過了一天又一天。這么多年,他想他已經習慣了和陸之昂一起在這個城市里閑逛,看著無數漂亮的MM,看著無數陌生的站牌,順著無數陌生的彎曲的山路然后走向更多的未知的世界。那些繁茂的香樟在他們的年輪里長成日勝一日的見證。他和陸之昂就這樣慢慢地從3歲長到了19歲。那些每逢下雨都會重現的日子真的就成為了記憶。傅小司有時候看著照片,就那么看著看著就會突然地覺得難過。他們的頭發長了短了,衣服新了舊了,他們站在大地上哭了笑了。那個大大的太陽依然每天在這個城市升起。把他們的影子拉長再縮短。
于是歲月就這么轟隆隆地碾過了一年又一年。
還沒吃完面程七七的電話就來了,陸之昂拿著手機恩恩啊啊了一會兒,然后就把電話掛了。他坐在凳子上翹來翹去如同個小學生一樣,他對傅小司說,你吃快點,他們在夏森街的那家KTV里面等我們。
傅小司皺了皺眉頭,說,怎么又是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然后匆匆扒了幾口面后站了起來說,走吧。
陸之昂拿出錢包付了帳。
離開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天空有些暗紅色邊的云彩,像是天堂著了火。
立夏看到傅小司和陸之昂進來立刻跑過來,傅小司指了指立夏剛才在一起的那群人,問,都是誰啊?
立夏說,我也不認識,好像是七七的朋友。
傅小司點點頭,說,哦,那就不奇怪了。你英文考得好么?
立夏踢了傅小司一腳,說,忘記告訴你我們剛定的條約了,誰討論高考的事情誰死。
傅小司張了張嘴,話到了嘴邊卻莫名其妙地消失掉了,最后還是什么也沒說。
立夏突然覺得傅小司的臉有一層白色的淺淺的光,讓傅小司輪廓分明的臉龐顯得格外的安靜和溫柔。她突然想起自己在三年前第一次看到傅小司的樣子,一張清秀的少年氣的臉,帶了不染塵世的雪霜般沒有任何表情,看人的時候眼睛里永遠是散不盡的大霧,說話慢半拍的語速,像是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樣子。而三年過去,當初的少年現在似乎有了男人的輪廓,柔和的臉似乎帶了些銳利,下巴的線條斜斜地斷進耳鬢里去。她為自己剛才那一腳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不過好在傅小司從來就不和她計較的。可是陸之昂不一樣,立夏想,如果踢他一腳他會踢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