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的力量,只剩下可憐,陸之昂覺得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呼吸都有點困難,“我馬上就去睡了,我以前都沒時間看這些別人寫給我的信,現(xiàn)在我想看看,因為我想……以后再也沒有人給我寫信了吧……”
平靜的語氣。穩(wěn)定的語速。可是,可是聾子也可以聽得出來話里斷斷續(xù)續(xù)的,哽咽的哭腔。
陸之昂抱過小司的頭,眼淚流下來,“不會的,愛你的人永遠都是愛你的,小司,你一定要相信。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一定要相信。
哪怕所有的人都不愿意相信了。
你也。一定要。相信我。
首發(fā)式。早上六點,立夏就已經(jīng)到了會現(xiàn)場。立夏一直擔(dān)心著不知道會出什么事情,所以打電話給遇見,遇見什么時候也沒說就說你直接在那里等我,我馬上就來。
傅小司的會設(shè)在光華國際會展中心的一樓大廳里,幾乎所有的文化界的重要新聞會都是在這里做的。立夏看著現(xiàn)場的布置,和昨天的一樣。只是在小司的展臺旁邊又搭建了另外一個舞臺。
向工作人員詢問了一下,說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一個唱片的新專輯會。立夏還是不太放心又打了電話回去詢問了公司今天有沒有和別的公司撞新聞檔期,怕記者趕新聞有些就不能來。后來公司又確定了一下準(zhǔn)備到場的記者都會出席,立夏才稍微放了點心。
看了下時間已經(jīng)七點多了,立夏心里在擔(dān)心的問題并不是現(xiàn)場的布置,而是工作室那邊,也不知道小司的情緒怎么樣了。因為在離開的時候,小司依然蜷著腿坐在沙發(fā)上。他已經(jīng)坐了一整夜了。立夏看著小司的樣子實在不忍心,于是打了電話給公司高層,顫抖著說,要么今天的會……就臨時取消吧……
結(jié)果是公司的部經(jīng)理WILL都過來了。
NILL站在工作室里對傅小司說,小司,每個人都會有困難的時候。就像你現(xiàn)在,如果你現(xiàn)在放棄了的話,那么你是徹底地失敗了。而你如果站起來的話,你會得到每一個人的喝彩的。
傅小司抬起頭,眼睛里還有殘留的淚水。他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只是怔怔地看著空氣里的某個地方。
立夏看得心都要碎了。
立夏看了看表,已經(jīng)快八點了,聽到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過頭去看到遇見跑過來。立夏突然覺得很感動。于是用力地抱了抱遇見。
“好了,我們?nèi)セ瘖y間等小司吧,他來了肯定要急著化妝做造型,”遇見拍了拍立夏的肩膀,“現(xiàn)在不是我們軟弱的時候,撐過今天上午,然后我讓你大哭一場。”
兩個人等在化妝間里。時間從身邊不動聲色地奔跑過去。甚至可以聽到空氣里秒針轉(zhuǎn)動發(fā)出的滴答聲。立夏心里越來越惶恐,感覺像是站在高高的懸崖上被大風(fēng)一直吹來吹去。
手機突兀地響起來,立夏嚇了一跳,看到屏幕上“陸之昂”三個字趕快接起來,然后,手機里傳出陸之昂的聲音,那種聲音是立夏以前聽到過的,充滿著興奮和喜悅,他說:
小司已經(jīng)進來了,馬上到化妝間,你們快點準(zhǔn)備!
立夏掛了電話沖出房間,轉(zhuǎn)過頭,看到走廊盡頭,傅小司氣宇軒昂的臉。
在那一瞬間,我看到走廊盡頭穿著黑色西裝扎著領(lǐng)帶的傅小司,像是感覺到了春天在一瞬間就迫近了我的身旁。他眼中閃爍的光芒,我高三那年在上海看他領(lǐng)人生中第一個美術(shù)大獎的候曾經(jīng)看到過。于是我知道,他沒有讓我失望。
他再也不是那個軟弱的小男孩了。他是那個帶領(lǐng)著人們沖破悲劇的黑暗之神。
再疼的傷痛,都在這一瞬間平息他完美的笑容,和清晰而明亮的眼睛里。
——2003年立夏
化好妝,弄完頭發(fā),剛好八點五十,九點新聞開始。
傅小司在展覽中心的保安帶領(lǐng)下朝著展臺走去。立夏和陸之昂還有遇見走在后面。可是,當(dāng)所有人出現(xiàn)在展區(qū)的時候,每個人一瞬間都像是被閃電擊中一樣喪失了語言。
在傅小司展臺后面的巨大噴繪海報旁邊,是另外一張海報和橫幅,上面寫著“著名畫家馮曉翼最新力作《憂傷的緣分》首發(fā)式”。
立夏在一瞬間有點手足無措,轉(zhuǎn)過去對著小司說,怎么會這樣……我不知道怎么會這樣的……說到后來都急得要哭了。
傅小司抓過立夏的手用力地捏了捏,低下頭來小聲地說,不要慌,沒關(guān)系,這沒什么要緊的,我會處理的。
遇見帶著立夏到第一排坐下來,身后是早就在等候的記者。陸之昂和傅小司也在臺上坐下來。傅小司面前是幾瓶香檳,旁邊是壘成金字塔形的玻璃杯。傅小司在入座的時候朝旁邊看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馮曉翼這個人。細小的眼睛從眼鏡后面發(fā)出微小的光芒來,緊閉的嘴唇,還有尖尖的下巴。傅小司看了看之后有禮貌地一笑,然后就把頭轉(zhuǎn)過來再也沒往那邊看過去。
傅小司先生,請問這次的新作主要內(nèi)容是什么?因為畫集的名字《冬至》,所以,是講一個冬天的里的故事,用了很多雪里的午樟樹來表現(xiàn)。因為我自己從小到大的城市,特別是我的高中校園里,有特別多的香樟樹。
穩(wěn)定的語氣。完美的笑容。優(yōu)雅的舉止。
傅小司先生,請問你對于馮曉翼小姐的新畫集會和您選擇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舉行有什么看法。
這個我和我公司所有的工作人員之前都不知道,我們也是風(fēng)剛剛從里面出來的時候,才看到布置好的現(xiàn)場。不知道馮小姐是否清楚我的會是在今天的這個時候,不過我們很早就了消息,我想馮小姐或者她公司的人應(yīng)該能看到吧。
成熟的回答。適當(dāng)?shù)姆磽簟?
立夏看著臺上應(yīng)對自如的小司,心里都想要哭起來了。誰能相信,這是個在幾個鐘頭之前還縮在沙發(fā)上流眼淚的男生呢?誰能相信他現(xiàn)在承受著的壓力足夠讓一個人崩潰呢?
而且,一直都沒有記者詢問官司的結(jié)果問題。看來還沒有人知道那個消息。
空氣里硬生生插進的一個問題,在那一瞬間,讓所有人都停止了說話。立夏回過頭,看到傅小司在一瞬間變得蒼白的臉,和坐在他旁邊表情嚴(yán)肅的陸之昂。
那個發(fā)問的記者站在第三排,手中的話筒還沒放下去,空氣里還一直懸浮著他的那個問題:外界傳說您的新畫集《冬至》是抄襲去年暢銷的另一本畫集《香樟樹》,請問您對這個有什么看法?
“我……沒有看過《香樟樹》,”傅小司的語氣開始游移起來,立夏可以看到他臉上滲出的細密的汗,“所以,我也……不太清楚……”
“畫了香樟就是抄襲《香樟樹》啊?”遇見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轉(zhuǎn)過身去,面對著那個記者,把立夏嚇一跳,“那是不是畫了梧桐就抄襲了《梧桐雨》啊?要是他還一不小心畫了白鴿和橄欖枝,那是不是還要告他抄襲了畢加索啊?你有沒有腦子啊?”
遇見極快的語速讓那個記者一句話也插不進來,反倒是全場的人都被說得笑起來,搞得那個記者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遇見坐下來之后,立夏在旁邊小聲地說,“我崇拜你啊,偶像。”
臺上的傅小司和陸之昂也沖遇見發(fā)出贊賞的目光,陸之昂甚至還把手放到下面豎起大拇指比劃了一下。
就在所有的人都以為這個新聞會就要平靜地結(jié)束了的時候。對面的馮曉翼突然站起來,對著這邊的人說,對面的朋友,我這里有一份關(guān)于傅小司抄襲我的畫集《春花秋雨》的材料,想聽的可以順便聽一下。
“洪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03年3月22日判決,被告傅小司的《花朵燃燒的國度》系抄襲原告馮曉翼的畫集《春花秋雨》。判決《花朵燃燒的國度》停止發(fā)行,并賠償原告11萬人民幣。”
人群安靜了三秒鐘之后突然爆炸起來。
那一瞬間,立夏覺得世界黑暗無邊。
慌亂中朝著展臺前擠的記者舉高了話筒想要聽到傅小司的回答,拿著照相機的記者混亂搶著拍攝的角度,甚至外圍的讀者也紛紛朝里面擠進來。陸之昂不得不拿過主席合上的話筒宣布今天的新聞會到此結(jié)束。可是,所有的人都圍在一起了,場面像是失去控制的暴動。
誰都沒有看清楚那個拿著礦泉水瓶的男人是怎么:中到傅小司前面的,誰也沒有看清楚他是怎么將一大瓶裝好的污水從傅小司頭上倒下去,當(dāng)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的時候,當(dāng)所有人回過頭的時候,只看見傅小司站在邊上一動不動,頭發(fā)上西裝上都是骯臟透頂?shù)奈鬯切a臟的垃圾掛在他的頭發(fā)上,領(lǐng)口上,那些水沿著他的頭發(fā)、額頭、鼻梁朝下面流下來,散發(fā)著讓人難堪的臭味。
這一刻,世界無比的安靜。只剩下那些滴答的水聲,那些水從傅小司身上流下來,流到地面上,迅速地匯成了一攤水。
傅小司的眼圈紅紅的,不知道是因為哭了,還因為臟水流進去,刺得眼睛發(fā)痛。
人群里最先回過神來的是遇見,她罵了一句“我X你媽!”后一拳就過去了,重重地打在那個男的下巴上,那個男的一下子沒站穩(wěn)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而這個時候,遇見才看清楚,原來過來鬧的人并不只是這一個男的,人群里突然閃出三四個男人,一齊朝著遇見沖過來,展臺上的陸之昂跳下來,把遇見朝身后拉去,然后沖上去開始和他們打起來。
那些憤怒積累在心里已經(jīng)很久了。
像是那些從很早以前就開始流淌的河水。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沒有來由的仇恨,很多沒有來由的嫉妒,沒有來由的懷疑。沒有來由的憤怒,這些,都在人性美好的一面下暗自滋長著,等待著有一天美好的表層被捅出一個口子,然后,這些黑暗而骯臟的東西就會噴涌而出,一瞬間占領(lǐng)整個世界。
所有的人都擠在一起,圍成一團,保安被擠在外面無法進來,那些記者沒有一個人勸阻,所有的人都是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舉著話筒攝像機和照相機站在旁邊安靜地抓著新聞,立夏看著這些人的嘴臉一瞬間覺得那些從前自己一直深深相信的人性,也許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閃光燈下的陸之昂流血的手背,是遇見被別人扯住的頭發(fā),是傅小司自己擋掉的拳手,是陸之昂摔在那些男的身上的椅子,是遇見敲碎在那些人頭上的瓶子。可是這一切,在立夏的眼睛里面卻是安靜地發(fā)生著,像是一出音頻出了問題的安靜無聲的電影,立夏產(chǎn)生了微微恍惚的感覺,眼前的一切就像是鬧劇一樣。
而唯一清晰的聲音,就是從身后傳來的馮翼嘲諷的語氣,她面對著記者微笑著說,如果我是抄襲者的話,我早就回家開始懺悔,根本沒有臉面站在這里還開始新書會……
而之后,誰都沒有看清楚展臺上的香樟怎么會突然的少了一瓶,誰都沒有看到陸之昂怎么就沖出了擁擠得連保安都無法擠進去的人群,就連馮曉翼都沒有看清楚陸之昂是怎么就翻過了兩個展臺中間的欄桿。
而當(dāng)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的時候,馮翼已經(jīng)倒在了地上。現(xiàn)場安靜而無聲,陸之昂面無表情的臉是無聲的,馮曉翼扭曲痛苦的臉是無聲了。
立夏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甚至微微地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因為太過荒唐,她想,這是夢吧,肯定是場夢,等下肯定會有人過來捅我一刀的,然后這個夢就醒了。
而這次最先清醒過來的是傅小司,那聲哭著吼出來的“你他媽的在做什么啊廣告,在所有的人反應(yīng)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