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一吃過飯,馬上就回到自己的臥室里,因為在吃飯的時候她從母親的話語里證實了自己的推測,托馬斯確實已經(jīng)知道了她要回來的事……對于和托馬斯的會面她有些不安。
下午六點鐘左右參議來了。他先到風景廳里跟他的母親交談了好一會兒。
“她怎么樣?”他問。“她是什么態(tài)度?”
“唉,湯姆,我認為這回她傷透了心……天哪,她受的刺激很深……另外就是那句話……唉,可惜她沒告訴我到底是一句什么話……”
“我去瞧瞧她。”
“去吧,湯姆。你敲門的時候不要太重,不要嚇著她,還有,你要平靜些,聽見了沒有?她的神經(jīng)非常緊張。差不多沒有吃什么東西……你知道,她又犯了胃病……你跟她說話時不能急躁。”
他急匆匆地順著樓梯上到三樓,和平常一樣一步跨兩層階梯。一路上他一直捻著上須想心事。
但是當他開始敲門時,他已經(jīng)想好了辦法,他決定盡可能地用詼諧灑脫的態(tài)度對待這件事情。
在一聲痛苦不堪的“請進”聲以后,他打開了門,看到佩爾曼內(nèi)德太太穿戴整齊地躺在床上,床帳向后揭開,背后墊著一床鴨絨被,一瓶治療胃病的藥水擺在床旁的小茶幾上。她稍微向外一轉(zhuǎn)身子,用臂把頭支起來,看著他作了一個苦笑的面孔。參議深深地鞠了一躬,一面張著兩臂,行了個極其莊嚴的大禮。
“夫人……!能夠拜見您這位從都城來的貴人,實在太幸運了……”
“吻我一下,湯姆,”她說,一面欠起身來把她的面頰遞過去,接著又頹然倒下。“你好,我的好哥哥?我看你還是我們那次在慕尼黑見面的樣子,總那么高興。”
“喏,這里關(guān)著窗簾,你的判斷可不正確,親愛的。可是無論如何你也不應(yīng)該當著面把我的恭維話搶走,你知道,這句話應(yīng)該由我對你說才對……”
他一邊握著她的手,一邊拉過一把椅子來,在她身邊坐下。
“我不清楚已經(jīng)說過多少次,你跟蓋爾達……”
“看我這人,湯姆!……蓋爾達好嗎?”
“還用說,當然很好!有克羅色敏茨太太照顧著她,她餓不著。當然這并不妨礙她每逢星期四在這里拚命大嚼一頓,好像到下個星期四之前不再吃東西了似的……”
她非常愉快地大笑起來……這是很久以來沒有的事了。但是忽然間她停止了笑聲,嘆了口氣問道:“生意怎么樣啊?”
“嗄……湊合著吧。反正得知足。”
“噢,感謝上帝,咱們家還沒變!唉,我一點也沒有高高興興地聊天的心情……”
“多可惜!無論怎么樣,一個人也要保持幽默感啊!”
“不成,我再也不可能了,湯姆。你一切都知道了吧?”
“一切都知道了……!”他又說一句,松開她的手,把椅子猛然向后一推。“我的上帝,你怎么用這個字眼!‘一切’!什么事不能被‘一切’這個字毀掉啊?‘我的愛情啊,我的痛苦,一切我都付與你’,是不是?不,你聽我說……”
她沉默了片刻。她用非常驚訝、受了很大委屈的眼光瞟了他一眼。
“是的,我早已料到你會有這種臉相,”他說,“因為不這樣你是不會回來的。可是我的親愛的冬妮,請你允許我以同等程度的輕松來看待這件事,這和你用那么多的嚴肅來看待它一樣。雖然我的輕松和你的嚴肅也許都有些極端。但是無論如何,這樣我們就能夠取人之長,補己之短……”
“極端嚴肅,托馬斯,你是說我極端嚴肅嗎……?
“是的。看在上帝面上,讓我們在它發(fā)展到不可收拾之前把它結(jié)束吧!讓我們說話沉住點氣,不要開口就是‘一切都完了’,閉口就是‘你們的不幸的安冬妮’!你要把我的話聽明白了,冬妮;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是非常高興地歡迎你回家的。我早就希望你能回家看看,不要跟你丈夫一起,而是你自己回來。這樣我們可以一家人團聚一下。可是,你現(xiàn)在回來了,這個樣子回來了,原諒我說話太直接,這樣做不太合適啊,孩子!……不錯……你讓我把話說完!佩爾曼內(nèi)德作的事的的確確很不成體統(tǒng),而且你相信我的話,我會讓他了解到自己錯誤的嚴重性的……”
“托馬斯,他干的是什么事,我已經(jīng)讓他認識到了,”她打斷了他的話,一面從床上坐了起來,把一只手放在胸上,“并且我還可以告訴你,我不只讓他‘認識到’而已。但是依我看,沒必要再和他多費口舌!”說到這里她又倒下去,嚴峻地定睛望著天花板。
他俯著身子,仿佛被她這句話的重量壓著似的。他微笑著望著自己的膝蓋。
“喏,那么我就不給他寫什么措詞尖銳的信了,這件事你說了算。這畢竟是你的事,只要你把他的頭腦教訓清楚了,也就很夠了;再說,你是他的妻子,這也是你的本分。認真研究起來,他倒也不無值得寬恕的地方。朋友慶祝命名日,他回家的時候仍然帶著節(jié)日的情緒,干什么都有些飄飄然,于是就犯了個小錯,作了件越軌的事……”
“托馬斯,”她說,“你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說話的這種語氣!你……你有你的一套原則……但是你沒看見他!沒看見他如何喝得醉醺醺的抱住她,沒看他那副樣子……”
“我想象得出來,確實十分可笑。然而問題正在這里,冬妮,你沒看出這件事多么滑稽,這當然是你的胃病在作祟。你的丈夫暴露他的弱點的時候被你抓住了,你也看到他的樣子有一點可笑……但你也沒必要發(fā)那么大的火。相反地,你應(yīng)該把它看成一件惹人發(fā)笑的事,借機會發(fā)現(xiàn)他的人性,更進一步的了解他……我跟你說明白,我不是讓你一笑置之,用沉默去縱容他這種行為,不是這樣子。而今你一怒出走了,給他個厲害看,也許有點過分,也許這個懲罰太嚴厲了……他是多么盼著你回去啊!然而,歸根結(jié)底他還是罪有應(yīng)得。我對你的請求只有一點,你對待這個問題不要太感情激動,應(yīng)該多從策略和影響方面著眼……這是我們自己說話,我才這么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恩愛夫妻沒有真正的平等,總有一方面在……在道德上占上風……你懂得我的話吧,冬妮!你的丈夫作了一件荒唐事,這一點沒有人懷疑。他污辱了自己,做了一件令人發(fā)笑的事……我說令人發(fā)笑,是因為這只不過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而已,不值得把它看得太嚴重……總而言之,他的品格已經(jīng)不是白璧無瑕,你這方面就決定性地占了上風。如果你善于利用它的話,那你一定會得到幸福。如果你在……就假定說兩個星期吧……不錯,你至今也得在家呆上兩個星期!……假定你在兩個星期以后回去,你就會看到……”
“我不想回那里去了,托馬斯。”
“你說什么?”他問道,他的神色漸漸有些陰沉,一只手放在耳朵上,身子向前探過去……她正仰面躺著,后腦勺埋在枕頭里,臉上浮現(xiàn)著堅毅的神情,“永遠也不回去了,”她說,接著就大聲嘆了一口氣,干咳起來。她咳嗽的很慢,很能表達她的重重的心事。干咳最近已開始成為她的一種神經(jīng)性的習慣了,自從發(fā)生了這件令她痛苦的事情之后。……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冬妮,”他突然開口說,一邊站起身來,手掌著實地拍了椅背一下,“你不要再把這件事鬧得盡人皆知!……”
她斜睨了他一眼,知道他這時臉色變得蒼白,太陽穴上的筋脈也都暴露出來。她必須有所表示了。她也轉(zhuǎn)動了身子,而且為了掩蓋自己對托馬斯的恐懼,她開始放大喉嚨發(fā)起脾氣來。她挺起身軀,把腳伸到床下邊,一臉通紅,眉頭緊皺,搖著頭,揮動著手臂,情緒激動地大喊起來:“鬧得盡人皆知嗎,托馬斯……!?別人作踐了我,往我臉上吐唾沫,你還命令我遮遮掩掩嗎?這是你作為兄長的責任嗎?……不錯,我一定要問問你。當然,顧全臉面啊,圓滑周到啊,這都是好事情!
但是這在生活中要有個限度。湯姆,要知道,我也非常了解生活,并不比你差,如果一味地害怕鬧事,到了一定程度,那就是懦弱了。真奇怪,這些話居然需要我來告訴你,一個傻東西講給你聽……是的,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很有自知之明。佩爾曼內(nèi)德從來沒有愛過我,因為我老了,我是丑老婆子,也許是這樣,而芭貝塔大概要比我漂亮多了。但是,難道他因為這一點就有權(quán)利不尊重我的出身,不尊重我所受的教育和我的感情嗎?湯姆,你不知道我當時的遭遇。沒有看見的人當然什么也不能了解,因為他當時那種令人作嘔的樣子我實在不能用言語形容。還有,當我拿起我的東西離開屋子,想到起居間沙發(fā)上睡覺去的時候,他還不放過我,你也沒聽到他在我背后,在你親妹妹后面喊的那句話……是的!多么無恥的一句話……一句話……一句話……!……痛快地告訴你吧,托馬斯,就是這句話使我,逼得我連夜打上行李,一清早就叫醒了伊瑞卡離開那個家。我不能和說這種話的人生活下去了,而且,正像我剛才說過的那樣,我永遠也不能回到這樣一個人的身邊……不然我真的成了個廉恥喪盡的女人了,一點自尊心,一點氣節(jié)也沒有了!”
“請你把這句該死的話說給我聽聽,行不行?”
“永遠也不能,托馬斯!我永遠也不讓這個字玷污我的嘴唇!我非常清楚,在這個家里我對你,對我自己的職責是什么……”
“這么一說,我們之間沒有什么好談的了!”
“可能是吧!而且我希望以后我們也別再談這件事了……”
“你想怎么辦呢?要離婚嗎?”
“我要,湯姆。我已經(jīng)下了決心了。我覺得不管對我自己,對我的孩子,或者對你們大家來說,我只能這么做。”
“喏,真是胡說,”他面無表情地說,用腳跟一轉(zhuǎn)身子,從她身旁走開,好像通盤事就此都已解決了似的。“不是你愿意就可以行得通的,我的孩子,要是認為佩爾曼內(nèi)德也會欣然同意,這倒是個滑稽的想法……”
“你以為他會因為我的一萬七千個泰勒就反對嗎?可是格侖利希當初又何嘗甘心樂意,還不是我們逼著他作的。我想吉塞克博士能夠提供幫助,他是克利斯蒂安的朋友,他會幫助我的……當然了,這次情況有所不同,我知道你要說什么。那次是丈夫無力瞻養(yǎng),是的,你可以看出來,對于這些事我已經(jīng)很內(nèi)行了,可是你還把我看待成一個第一次鬧離婚的人!……但我不在乎,湯姆。也許真應(yīng)了你的話,這事辦起來很棘手,不能成功,這也不是不可能。然而結(jié)果還是一樣,我說什么也要離婚。如果那樣,就讓他拿著那點錢吧……在生活里有的是比金錢更崇高的東西!不管怎樣,他是休想再見我的面了。”
她又不由自主地咳嗽起來。她已經(jīng)下了床,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來。她用一只胳膊肘倚著扶手,下巴深深埋在手里,下嘴唇差不多是握在四個彎曲的手指里。她就這樣上身向一邊側(cè)著,一雙興奮、紅腫的眼睛怔怔地望著窗外面。
參議在屋中走來走去,大聲地嘆一口氣,搖一搖頭,聳一下肩膀。他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你是一個孩子,冬妮!”他畏縮地帶著乞憐的神情說。“你說的一切都是孩子話!我求求你,你能不能答應(yīng)我用成人的眼光考慮考慮這件事,哪怕是一分鐘呢?!難道你看不出來,你所說的所想的一切,倒好像你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好像你的丈夫殘忍地欺騙了你,在大庭廣眾下把你大肆污辱了一番!?可是你應(yīng)該好好思考一下,這種事并沒有發(fā)生啊!在考芬格街你們家天梯上發(fā)生的這件蠢事沒有一個活人知道!如果你靜悄悄地回到佩爾曼內(nèi)德身邊去,首先你沒有給自己丟臉,第二也沒有給咱們家族丟臉,自然,你回去的時候不妨擺出一副傲慢不遜的面孔……正相反,如果你不這樣做,這才丟我們的臉呢,因為這樣你就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鬧大了,鬧得滿城風雨,盡人皆知了。”
她把下巴從手里拿開,凝視著他的臉。
“不要說了,托馬斯。現(xiàn)在該讓我說說了。你聽著。怎么,難道恥辱和丑事只是單單指那些傳到別人耳朵里的事嗎?這可不然。暗地里嚙咬一個人的靈魂、侵蝕著一個人的自尊心的恥辱才更令人恐懼呢!難道我們布登勃洛克家的人只求外表‘出類拔萃’,像這里人說的那樣,而在家里四壁之內(nèi)卻因此盡可以含羞忍辱嗎?湯姆,我真奇怪你這種思想!想象一下,如果父親還活著,他會采用什么辦法,你應(yīng)該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定主意!不,純潔和坦白是我們行事的原則……你隨時可以把你的帳簿給隨便一個人看,對他們說:看吧……我們別的人也都應(yīng)該這個樣子。我知道,我對生活的理解是不會讓我犯錯的。我一點也不害怕!玉爾新·摩侖多爾夫如果從我旁邊過而不向我打招呼,盡管讓她這樣去做好了!菲菲·布登勃洛克星期四坐在這兒也許會幸災(zāi)樂禍地搖頭嘆息說:
‘真不幸,這已經(jīng)是第二回了!當然,這不是你的過錯!’她們?nèi)绻敢膺@樣說就盡管讓她說去好了!我才不計較這些事,托馬斯,一點也不計較。我只知道我作了一件我認為正確的事。但是如果因為怕玉爾新·摩侖多爾夫和菲菲·布登勃洛克譏誚就一任自己受一個沒有文化教養(yǎng)的人用從啤酒館學來的下流話來辱罵,就必須忍受一切不堪忍受的恥辱與他生活在一起,要知道住在那里一個人就得學會看慣那次天梯上邊演的那幕戲,就得聽慣天梯上說的那些話,就得學會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家族,自己所受的教育,總而言之,只是為了裝得又幸福又知足的樣子,就得背棄自己的一切。我看這才是咱們家族真正的丑聞呢……!”
她突然停住了,又把下巴托在手掌里,定睛凝望著玻璃窗。他站在她面前,用一條腿支持住身子,手插在褲兜里。他的目光躍過她的身體凝視著墻壁,他正在沉思著什么,慢慢地來回擺著頭。
“冬妮,”他說,“你說的是真心話,我早已經(jīng)想到了,但是在你最后的幾句話里你自己把真情泄露了。問題不在你嫁的人。問題在于你的那個地方。真正的原因是你無法融入到那兒的環(huán)境中去。你老實承認吧!”
“你說的沒錯,托馬斯!”她喊道。她甚至跳起來,伸著手,幾乎觸到他的臉上。她的臉漲得通紅。她就像是一個在酒吧里喝得爛醉的車夫,一只手握著椅子,另一只手揮舞著,發(fā)表了一篇演說,滔滔不絕地發(fā)表了一篇熱烈、激動的演說。參議吃驚地望著她。她幾乎沒有停下來喘一口氣,她的話像連珠炮一樣滾出來。是的,她找到了言辭,她把這幾年心中的積郁完全噴發(fā)出來;她的話沒有經(jīng)過組織,有些紊亂,但是她還是都表達出來了。這簡直像一次狂暴無情的山林大火。從她口里發(fā)迸發(fā)出來的東西,沒有人能加以辯駁,仿佛它們是粗暴的自然力,與之抗衡幾乎是徒然的……。
“你說得對,托馬斯!你再說一遍!啊,我直截了當?shù)貙δ阏f吧,我不是笨鵝,我知道怎么生活。當我看到并不是生活中一切的事都很干凈的時候,我也不會嚇得目瞪口呆了。我領(lǐng)教過像眼淚汪汪的特利什克,我跟格侖利希結(jié)過婚,也了解紈衤夸子弟是怎么生活的。我可以告訴你,我不再是一個沒開過竅的鄉(xiāng)下人了。如果只是孤零零地芭貝塔這一件事,我是不會離開那座城市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話。問題在于,再加上這件事,碗里的水就溢出來了,托馬斯……不用很多,因為碗原來就是滿的……早就滿了……早就齊到碗沿了!只要幾滴就能讓它滿得流出來,哪里還經(jīng)受得住這樁事,哪里經(jīng)得住再讓我知道,就是在這方面佩爾曼內(nèi)德也靠不住,我的婚姻就這么毀了。這就把木桶的底子打掉,讓我立即下定決心,從慕尼黑走出去。其實,說老實話,這個決心我很久以前,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下定了的。因為我不能在那邊生活下去,我實在沒有勇氣再面對那里的生活,我不能再住下去了!我的不幸究竟到什么程度,是不會有人了解的了,托馬斯。因為就是你去看我那次,我也什么都沒讓你看出來,我是一個機警的婦人,我不愿意向別人訴苦,若人家討厭,我不是一個心里不能存事、嘴沒有遮攔的人,我一向更偏于深藏不露。但是,湯姆,我已經(jīng)受夠了苦,受夠了我自己的苦,令人無法忍受的苦。我好像一株植物,請你允許我打這么個比喻,一棵花,被移到陌生的土壤上去……可能你覺得這個比喻不妥貼,因為我是一個丑陋的女人……但是我確實覺得沒有哪個地方比那里對我更為陌生了,我寧愿到土耳其去!噢,我們僅僅適應(yīng)這里的環(huán)境!我們就應(yīng)該待在我們的海灣里,老老實實地吃自己的面包……你們有時候嘲笑我對貴族身份的偏愛……是的,最近幾年我時常想到幾句話,這是很久以前一個人,一個很聰明的人對我說的:‘您同情貴族階級……,’他說,‘您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您自己就是一個貴族!您的父親是一位闊老爺,您是一位公主。在您同我們這些人中間隔著一道高墻,我們是不屬于您這一統(tǒng)治階層的……’是的,湯姆,我們感覺到自己是貴族,我們和別人不同,什么地方別人不認識我們,不懂得尊重我們,我們就不應(yīng)該企圖在那里生活,因為我們在這樣一個地方只能受到別人的屈辱,而別人也只會認為我們驕傲,驕傲到可笑的程度,是的,……所有的人都覺得我驕傲得令人發(fā)笑。別人沒有當面對我說過,但我自己知道,而且為這件事痛苦不堪。哼,在那樣一個地方,人們用刀子吃蛋糕,公爵說德國話語法也有錯誤,假如一位先生給一位女士把扇子拾起來,人家就覺得這是個求愛的舉動,在這樣一個地方是很容易被人看作是傲慢不遜,湯姆!你能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嗎?不成,跟那些沒有尊嚴、道德、野心,沒有高貴感和嚴肅精神的人們生活在一起,跟那些懶懶散散、既無禮貌又不衛(wèi)生的人在一起,跟那些既懶惰又輕浮、既愚笨又膚淺的人在一起……我現(xiàn)在不能習慣和他們生活在一起,而且就是將來也永遠習慣不了。這就像我一輩子永遠改不了是你的妹妹一樣。這件事伊娃·尤威爾斯辦到了……很好!但是尤威爾斯并不是布登勃洛克家里的人,再說她又嫁了一個多少還像樣子的丈夫。可我的情況和她不一樣,托馬斯,你不妨回憶一下,從開頭想一想!我是從這里、從這個家去的,這個家受到別人的尊重,家里的人都勤勤懇懇,有明確的目標,而我嫁給的佩爾曼內(nèi)德,卻是個想靠利錢過活的人……哼,這就是他的本性,這就是這個人的特點,可是從這一點上看這還算是唯一一件高興的事情呢。以后怎么樣呢?一個嬰兒要出世了!我多么高興啊!她可以使我的生活豐富多彩!可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呢?孩子死了,夭折了。這倒不是佩爾曼內(nèi)德的過錯,我并不怪他。他已經(jīng)盡了自己的力量,甚至有兩三天沒有到酒館去,這是實情。但是這并沒有使事情的性質(zhì)有所改變,托馬斯,它并沒有使我更幸福一些,我是個不幸的人,我忍受過來了,并沒有發(fā)怨言。我很孤單,不被人了解,被看作孤僻驕傲。可是我對自己說:你已經(jīng)把終身許給他了。他有一些遲鈍,懶惰,他辜負了你的希望,但是他是善良的,心地是純潔的。可是以后偏偏我又遭到這件事,他的丑惡面目一下子暴露無疑。這時我才清楚:他也跟別人一樣,多么不了解我,多么不懂得尊重我。他在我背后罵的那句話,就是在你那些倉庫工人里面,也沒有一個人肯用它去罵一只狗!這時我看出來,沒有什么牽系著我了,我不能不知廉恥地在那里生活了。我到了這里以后,當我坐馬車從車站走過霍爾斯登大街的時候,搬運夫凡爾森從旁邊走過,他摘下帽子來,有禮貌地鞠了一躬,我也給他還了一個禮:我一點也沒有驕傲,就和父親向人打招呼那樣……一舉手。我現(xiàn)在在自己的家里。湯姆,你就是駕上一打馬,也不能把我拉回慕尼黑去。明天我就去找吉塞克!……”
這便是冬妮發(fā)表的一席演講。說完了以后,她精疲力盡地倒在椅子上,重又把下巴埋在手掌里,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參議驚駭莫名,癡呆呆地,幾乎可以說是大為震驚地站在冬妮面前,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說不出話。過了一會,他才深吸了一口氣,雙臂往上一抬,等抬到肩頭一般高的時候,又陡然落下,拍打在大腿上。
“好吧,那就沒有辦法了!”他輕聲說,慢慢地用腳后跟把身子轉(zhuǎn)過去,向房門走去。
他依舊用他進來時那種痛苦的表情望著她,撅著嘴唇。
“湯姆?”她問道。“我讓你生氣了嗎?”
他用一只手握住那橢圓形的門柄,另一只手疲倦地一揮。“啊不,一點也沒有。”
她向他伸出手去,頭斜擱在肩膀上。
“你到這里來,湯姆……這不是我的錯。她沒有遇到過如意的事……目前她找不到一個人同情她……”
他走回來,握住她的手。然而他的態(tài)度帶著幾分冷漠、疲憊,他立在她的一邊,什么話都沒說。
突然間,她的上嘴唇開始顫抖起來。
“你現(xiàn)在只好一個人努力了,”她說。“克利斯蒂安沒有多大的指望,而今我也完了……我的財產(chǎn)也都完了……我的希望徹底破滅了……是的,你們?nèi)缃裰荒芙o我一碗閑飯吃吧,我這沒有用的苦老婆子。我本來想能助你一臂之力,湯姆,真沒想到我會落得這樣的下場!我們布登勃洛克一家人能不能維持住我們的聲名、地位,你只能獨力面對這一切了……愿上帝扶助你。”
兩顆清澈的、孩子式的大淚珠從她的面頰上滾下來,她額頭上的皺紋現(xiàn)在已經(jīng)初露端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