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話是這麼說,但男人明顯對於她要脫離他視線的事心有餘悸。
“你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男人已經看出她的不高興了,卻還是沒懂她究竟爲什麼不高興,於是低聲哄慰道:“好,那你別走遠,玩夠了打電話,我去接你?!?
*
學校里人潮如涌,她一個人沿著老實驗樓外的小路慢慢往前走著,學生志願者們沿途爲結伴而來的老校友們介紹著這些年來校內翻天覆地的變化,段子矜雖然不認識那些人,但也像跟著旅行團一樣,邊走邊聽著。
帶頭的學生正指著剛剛竣工的大樓道:“這是我們的新實驗樓,是09年博士畢業的校友在三年前捐贈的,今年才修建完成,下個月就可以投入使用了。”
一行人進去轉了一圈,段子矜身爲工程系畢業的人,自是懂得裡面的門路,而不少人門外漢雖然看不懂這裡的專業設備,卻也不禁驚歎於對方的大手筆。
出門時,有人看到樓上的匾額,認出是出自書法名家之手,氣勢磅礴,鐵畫銀鉤。
有人問:“這是哪位校友出手這麼闊綽?”
捐了一棟樓和設備,還請來書法家爲之題字。
“他本人不願意透露姓名,我們也不清楚,不過聽說好像姓唐……”
解說的聲音越來越遠,段子矜卻頓住了步伐,重新回頭看向匾額上的“月明樓”三個字。
她在嘴裡無聲唸了幾遍,不知怎麼,就想起了白居易的《長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思悠悠。月明樓。
竟是,藏得如此之深。
唐季遲啊……
她垂下眼簾,繼續照著先前的路往前走,內心卻彷彿被勾帶出了許多情緒,纏繞成線,勒得她有點難以呼吸。
就在下一個轉角,卻碰到了她正在想的人。段子矜幾乎是未加思索地停住腳步,躲回了樹叢的陰影裡。
只見不遠處的甬道上,高大挺拔的男人正擁著懷裡的女人,一貫冷清沉穩的臉上綴著些許笑意,雖然只是無聲地摟著,卻能讓人隔著好幾米都感覺到強勢而濃烈的佔有慾。
他懷裡的女人撇著嘴,懷著幾分醋意用流利地英文道:“聽說你還給她修了棟樓啊,怎麼,不帶我去看看嗎?”
男人的笑意微僵,俊臉蒙上幾絲無奈,“姍姍,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不管,我想去看。”
“看了你又不高興,嗯?”
“唐季遲,你是不是心虛???”
男人沉了臉,“我有什麼心虛的?”
“如果她就站在你面前,你肯定……”女人的話沒說完,就被男人欺身而下壓住了她不老實的脣。
段子矜莞爾淺笑,大大方方地從唐季遲背後路過,像相反的方向走去。
江姍是正對著她的,看到那個背影,眸光頓時一緊,她忙推開壓著她的男人,指著段子矜的背影,“你看那個,像不像我嫂子!”
然而,男人連頭都沒回,目光只在她香甜柔軟的脣上流連,“再像也不是她,再像也是你哥該關心的事情。就算她站在我面前也不會改變什麼,在我心裡,三年前她就去世了。”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這棟月明樓,便是一座巨大的墓碑,葬了他八年的相思。
說是《長相思》,但是相思有多長?比得過天長?
江姍望著男人眼底一片澄澈之色,這才覺得心裡舒坦了點,勾著他的脖子主動吻了下,笑道:“好了,以後不提她了。”
*
段子矜走到從前的女生宿舍樓下,樓已經被翻修過,看不出曾經被焚燒過的痕跡。校園裡人聲鼎沸,唯獨這裡倒是安靜得發慌。
走到樓下的花壇邊,剛要落座,就發現另一側已經坐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婦人。
段子矜看著她的側臉,覺得有些眼熟,待那老婦人完全轉過頭時,她震驚地難以言表,“喬教授?”
老婦人瞇眼瞧著她,顯然已經認不出她來了,她抱歉地笑了笑,“你是?”
“我是您的學生,跟您上過一年半的選修課。”那時候她、江臨和唐季遲的關係撲朔迷離,再加上江臨爲了她幾乎算是濫用職權調走了一個年級第一的魏修遠,政教處幾次以不顧倫常、褻瀆師長的名義要求處罰她,喬教授沒少在校長面前說好話。
“瞧我這腦子,人老了,記性就不好了,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段悠。”
老人一下子就將眸子睜大了些,拉著她的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段悠?是工程系那個……”
段子矜也不知怎麼,眼眶就突然紅了紅,“是我?!?
老教授望著她,眼底亦是被震驚填滿,張口好像要說些什麼,最後卻換成一句:“變樣子了?!?
段子矜也不願解釋,只道:“嗯?!?
喬教授又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問:“回來以後……去看過以前的教授嗎?”
儘管她沒說破,段子矜卻還是察覺到,其實喬教授真正想問的是,回來以後見過江臨嗎?
她搖了搖頭,算是賣乖道:“這不是先來看您嗎?您怎麼這麼問?”
喬教授笑了笑,臉上的褶皺比十年前看起來還要多,整個人顯得很蒼老,“你啊,去看看江教授吧?!?
段子矜怔然,“爲什麼要看他呢?”
老太太拍著她的手道:“我不愛湊熱鬧,遇到這種場合就和領導申請在女生宿舍值班,這兩年校慶,總見他跑到這棟樓下,有時候一坐就是一下午。我問他在幹什麼,他說等人,我問他等誰,你猜他怎麼說?”
段子矜腦子裡一片空白,連話都沒接。
老太太笑了笑,“他說等你,我就說他,你大三那年就轉學走了,他就算等,也不該在這裡等。”
段子矜的手無聲握緊了些,老太太不懂,她卻懂,江臨之所以在這裡等她,是因爲那兩年他們在交往的時候,他總在女生宿舍樓下的花壇等她。
喬教授繼續道:“也不知道你這些年出了什麼事兒,江臨那混小子居然跟我說你死了?!彼f著,雙眼笑瞇成了一條縫,“我就告訴他這話不能瞎說,不吉利。不過當時那混小子眼睛都紅了,害得我差點也信了。”
段子矜“嗯”了聲,避重就輕道:“前兩年身體不好,確實差點沒熬過來?!?
這下換成老太太愣了,把她上上下下端詳一遍,“那他不知道?”
“那兩年……他確實不知道我還活著?!?
老太太沉默片刻,問:“你們現在怎麼樣了?”
有些事情埋在心裡確實不好受,段子矜的父母也早已去世,身邊缺個能說說心裡話的長輩,這會兒遇見一個,如遇至親,便將她和江臨之間的疙瘩說了說,刻意省去了兩年前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沒講原委,只道是心裡有個坎,怎麼也跨不過去。
老太太見她說一半藏一半的樣子,笑了笑,倒也不問,“丫頭啊,不是每個人都能在你生死未卜、甚至明知你已經死了的情況下還這樣遙遙無期地等待。”
段子矜被她說得怔住。
“你們年輕人喜歡說愛情,那我們就說說愛情。愛你的人再多,有幾個人能做到呢?”
不知怎麼,段子矜就想到了來時路上撞見唐季遲摟著江姍的一幕。
唐季遲應該是愛她的,或者說,愛過她的,這點她清楚。
然而,似水流年,沒幾個人經得住天長地久地孤獨等待。
“但是你看江臨那混小子,你一天不回來,他就一天等下去。這麼等著等著就是一輩子。小姑娘,你以爲一輩子有多長?”老太太說著,又慈愛地拍了拍她的手,“說長也長,說短也短,拿來等待是太漫長,不過用來相愛、相守,總嫌不夠。我一把年紀說這話是有點兒沒羞沒臊,可是你們都知道,我老伴兒去得早,我都二十年沒見過他了,你呢?愛你的人就在眼前,爲什麼不過去抱抱他?”
段子矜隨著喬教授的目光望去,不遠處一道穿著西裝的筆挺身影正朝這邊走來。
陽光正好,把那道身影修得頎長如玉,仿若踏著萬丈金光,步履篤定。
見她不說話也不動,喬教授推了推她的肩膀,“一天不行就兩天,兩天不行就三天,疙瘩總會解開。你就逼著自己親他一口,還真能吐出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