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潞安的父親是京里一個七品的小官,但他有個在國子監當博士的祖父,因為是長女,又生的文靜乖巧,家中長輩較是疼寵,去年六月,她剛滿十四,因為祖父的緣故,幸得到被插進國子監去念書,不說混張文憑出來以后好嫁人,多些朋友玩伴總歸是不錯的。
比起普通的小姑娘,家里有兩個弟弟的晉潞安已經很懂事了,對胭脂粉末不怎么上心的她,在祖父自小的陶冶下,最大的興趣,便是書法,收集各種各樣的筆墨紙硯、字帖樣本,于是她沒意外地進了書學院。
這個年紀的少年少女,總有個推崇的心理,或是德高望重的人物,或是年輕氣盛的才子才女們,晉潞安也不例外,她最偏愛是歐陽詢的字,臨摹得一手好楷,又收有虞世南一十三篇刻本,但是她崇拜的那個人,既不是歐陽詢,也不是虞世南,而是一位同她年紀相仿的小姐。
她還記得第一回瞧見那位小姐的字,是在剛入學的頭一個月,在廂房幫著祖父整理往年學生上交的課業時候,發現了幾份被他老人家妥帖收藏的筆跡,晉潞安長到十四,不說博覽眾家,可是長安城里的名筆,她都有幸一窺,只這么一種清秀圓潤的小字,卻是前所未見的體法,叫她一眼便喜歡上了。
瞧見那幾份課業的落款留名,小姑娘很是驚訝了一番,早聽說過這位小姐的名聲,不管是從祖父那里,還是旁人的閑談雜說中,好的壞的都有,沒見著這字之前她只當是故事聽了,可見著這字,她心里便忽地癢癢起來,祖父是極愛這幾份筆跡的,被她癡纏了好久才借給她臨摹,越摹越愛,別起了別的心思。
一開始是四處找了國子監里的先生們討要那位小姐往年的課業,從一份攢到十份,不單是那一種新體不單是字還有文章,再然后就追尋起她的舊事——廣為人知的有那場被傳的神乎其神的書藝比試,從鄉野出身到懷國公親孫的離奇身世,聞名遐邇后因殺害長孫家嫡子而遺禍的京城才子是她兄長,同長孫家的小姐交惡,長安女子趨之若鶩的魏王爺對她青眼有加,甚至連某位公主生辰宴上的詩,還有中秋夜宴上那一個官兵強盜的故事,她都耳熟能詳。
一樁樁,一件件,不管是真的假的好的壞的,她都尋的津津有味,自覺是知道的愈多,愈發對這位才思教捷的小姐喜歡,到了最后,便自然而然地起了憧憬之心,不過分地說在她眼里國子監那些受人追捧的人物,不管是才色,連那位小姐的一張字都比不上。
于是,當那位小姐一回京來,接連出了接風宴上一首快詞,及笄禮上一怒拆穿爾容詩社花草評人的把戲,三夫人添笄的事后,名聲大漲,晉潞安心中推崇又再膨脹一圈,當月就激動地遞了貼子去了盧府拜訪,只可惜被告知那位小姐不住此處未能一見,那天回去又著涼,失望之余,好病了一場,他祖父看著心疼,也是知道這孫兒心思,便安撫她說,待她病好,便幫她引見。
一晃又是半個月過去,五院藝比頭一天,作為書學院參比人選之一,正捧著一本《晴雪貼》在等待第一場琴藝比試時,忽而聽見有人叫了一聲“盧二小姐”,又聞身后一聲輕疑,下意識地扭過頭去,觸目一片轉身流波的墨灰色的裙衫。
仰起頭便看見一張如墨如畫的素凈臉龐,眉黛色殊,眼目溫亮,這姑娘分明同自己相似年紀,可她人站在那里,偏偏比這在座的都要高出一截,不是個頭,只是感覺,不同于她先前百般設想中任何一種,卻叫她霎時激動地漲紅了臉,手里的字帖都握不牢。
“趙小姐。”遺玉認真看了幾眼前方起身喊她的姑娘,方才認出是當年丙辰教舍坐在她后面那個趙瑤,若她沒有記岔,這位趙小姐后來成了長孫嫻的跟班。
“你、你是來參比嗎?”趙瑤顯然沒想到遺玉還記得她,手腳僵硬地立在原處,望著遺玉說了句蠢話,前天宣樓聽講,哪個不知道書學院請了盧小姐回來參比的。
遺玉察覺到四周已是靜下來,多少雙眼睛帶著好奇和窺探掃過來,對趙瑤點了點頭,又好脾氣道,“許久不見,眼下不便,改日再敘如何?”
“好、好。”趙瑤是受寵若驚了一把,匆忙點了頭,又覺得自己答的太快,不及懊惱,程小鳳不待見曾同長孫嫻好的人,已是不耐煩地開口:
“行了,咱們上去吧。”
說著便扯了遺玉衣袖往樓外走,剛邁開步子,就聽“啪”地一聲,遺玉低頭就見一本薄冊摔落在腳邊,拉住差點踩上去的程小鳳,彎腰撿起來,輕拍了兩下皮頁,掃到錄名,眼睛亮了亮,身邊“騰”地一下有人起身,她扭頭對上一張漲的通紅的小臉,便將簿冊遞還過去,溫聲笑道:
“你喜歡瀾河先生的字么,這《晴雪貼》我也藏有。”
“我、我、是喜、喜歡。”晉潞安平日是斷不會像這樣說話結巴的,可眼下腦子一團亂,好像嗓子被一口氣堵住,越急越說不全話。
遺玉見這圓臉姑娘沒說兩句話便面紅耳赤,只當她是怕生,本來有心聊幾句,便作罷,把字帖遞還給她,就同程小鳳一道離開了。
兩人一消失在門簾后,這剛才寂靜的蘭樓下頭便爆出一陣嘈雜之音:
“瞧見沒、瞧見沒,剛才穿墨衫那位就是盧小姐!”
“你說她真要代我們書學院參加藝比嗎?”
“你們耳朵鈍啊,沒聽她都親口說了,哈哈,我還當先生說大話,沒想人真會來。”
“那同她一起的是程小姐吧,她們兩個果然要好。”
國子監這兩年又收新生,在這群人眼里,遺玉和程小鳳儼然已成了傳聞中的人物,離現實遠了去,這些少年少女過去多是聽聞故事,親眼見著本人,少有不激動的。
下頭絡繹不絕的人聲中,晉潞安身邊圍了四五個人,都是閨蜜好友,因她緣故,對遺玉的事跡知之甚詳,又一并推崇,這會兒一臉熱切,嘰嘰喳喳地說著盧小姐怎樣怎樣,可晉潞安半句都沒聽進去,摟著那本《晴雪貼》在懷里,臉上呆愣,既因為見了本人而激動,又因為剛才在遺玉面前丟臉的反應悶悶不樂,幾位小姐們察覺她異狀,便轉而安慰起她來,有人羨她能同場比試,又有人提議說今天藝比結束后去找盧小姐說話,她這才好受些。
遺玉全然不知樓下幾個小姑娘已將她惦記上,和程小鳳上竹樓坐下,四周觀客來了一半還多,認得程小鳳卻不認得少在人前露臉的她,這便沒人上來打攪,遺玉樂得清閑,就同程小鳳湊在一起低聲說話,聽見鐘鳴,看到斜對面梅樓上論判席來了人,才起身打算過去見一見晉啟德,順便消了這頭天藝比的名——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就算勤能補拙,可做什么也要講點天分,遺玉就是在琴藝上天生少了根筋,至今為止也只會彈一些單調的曲子,再復雜的就不行了。
尋著記憶從樓后繞半圈摸上了梅樓,長長的摟梯走到一半就聽見人聲,登上二樓,一眼掃過論判席,九張席位空了三張,一位沒見過的外請論判連同國子監里五位博士先生皆已在座,東方祭酒和還有兩位外請論判沒到,又有三四個學生立在自院博士跟前聽教,幾個書童在角落跪坐,整理著碟冊。
“晉博士。”
晉啟德正在和四門的博士嚴恒斗嘴,聽見人叫,扭臉看見遺玉,上下打量一番,頓時笑開,緩聲道,“還是穿咱們書學院的常服看著精神,老夫可有兩年沒見你,這要不是借著藝比請了你過來,你怕是記不得我這老頭子。”
遺玉行了禮,連并其他幾位聞聲看過來的博士,歉然道,“上月回來,早該登門拜見,是學生失禮了。”
晉啟德本就是開玩笑,見她一臉認真,反過意不去,當初人被攆走,他是無能為力,這回自作主張地厚顏找遺玉過來給書學院爭名,為了私心,本是沒報多大希望,得遺玉回信已是高興,哪會真埋怨她,更何況再過不到一個月,這眼前的小姑娘就會嫁入王府為紀,身份即會水漲船高,不是他能方便說教的,這便話鋒一轉,問了她這兩年在外巡游的事。
遺玉一一答了,眼見時間將近,這才請說了消名之事,晉啟德并不意外,甚至打趣道,“怎地還彈不攏一首囫圇曲子?”
遺玉不好意思地搖頭,道,“能彈幾首,可是難登大雅,就不出來獻丑了。”
“你倒是實在。”晉啟德拿筆勾去名冊上她琴藝一項,又關照了一些藝比的事,直到鐘鳴第二遍,“好了,你去吧,若無事就留下來觀比,今年學生琴藝都是不錯,曲子應有新意。”
“嗯,那學生先下去了。”遺玉又行了一禮,遠遠望一眼對面蘭樓的觀比席,便折身朝樓梯口走去。
不比另外三座樓,梅樓的樓梯有些窄陡,她摸著扶手,低頭看著臺階,忽地聽見樓道里有人輕聲說話,這才抬了眼去瞧,因為天陰,封閉的樓道內昏暗不明,望一眼下方只是幾道模糊的人影,外頭人聲嘈雜聽不大清人語,眼看人影將近,便側身準備讓道,怎知七八步臺階外,為首那人卻停下了腳步,她略一遲疑,正尋思著對方是否讓她先過,就聽近處一聲婉轉輕語入耳:
“四哥,怎不往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