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西落,恢宏的太極殿坐落在一片由淡轉濃的金棕色里,一名身著金鸞繞霞華服的宮裝婦人,在一群宮娥的陪同下,緩緩走向一處偏殿。
守在殿外的宮人見到人影,隔得遠遠便躬身相迎,卻沒有一個不長心地高喊出聲,打擾里面仍在談話的一對君臣。
長孫皇后點了一名眼熟的宦官,指了下殿內,道:“在里面多久了?”
“回皇后娘娘,有一個多時辰了。”
長孫皇后正要皺眉,便見一道人影從不遠處敞開的殿門內走了出來,正是她幾日未見的兄長。
因是宮里,又在太極殿附近,兩人便沒像在宮外那般隨便,長孫無忌行了禮后,長孫皇后才引著他站到一旁的雕欄邊上,問道:
“大哥,你是不是來同皇上說那房盧兩家之事?”
“真是瞞不過你。”
長孫皇后眉頭一蹙,道:“皇上重情重義,是以為此事煩心,可他每日單處理國事都要操勞入夜,哪有時間管這私人家事,那兩家子糊涂,你怎么也跟著鬧。”
長孫無忌搖頭道:“這兩家人若不安生,朝中也要起亂子,家事牽著國事,如何能不管?你放心,此事很快就會有個結果,我回府去了,你好好侍奉陛下。”
說完便又是一禮,跟著一名引路宮人,朝宮外走去,長孫皇后看著他的背影,心中有些無奈,轉念想到子一個這陣子幾乎被她忘掉的人,伸手抬來貼身的大宮女,低聲吩咐道:
“你記得明日早朝之時,到房大人家中,把他家中那位夫人接進宮,本宮有話要問她。”
“奴婢記下了。”
自盧氏母子認祖歸宗起,整整三日,朝中百官乃至長安城里的一小半的百姓,皆以得知房喬之母大鬧盧家祠堂之事,這位三品大員的親母行為固然讓人咂舌,可她此舉背后的含義,卻更是人茶余飯后閑談下酒的好料——房母“錯認”了懷國公新認下的一家親,是當年被安王擄走的房家妻小。
看熱鬧的人,自然是巴不得越鬧騰越好,因此,在房喬不見人影,盧中植只字未提的情況下,今天上朝時,終于見到這前不久才“決裂”的翁婿兩人同時出現在殿中,嗅到不同氣味的官員,面上平靜,心里卻都在猜測著這兩家子什么時候才能開戰。
讓他們失望的是,別說是鬧騰了,一左一右在大殿上分庭而立的兩人,這么一個早朝下來,就連眼神都沒對上一下。
散朝前,一伙人正等著回去再好好琢磨琢磨這倆人是什么意思,一個派了老娘上人家宗祠鬧騰,一個則是光嘴上說要報復,卻跟打雷放屁不聽響一樣,讓人郁悶。
然而,已經走下龍椅的皇上頓足之后,回頭一句話,卻讓一殿等著看熱鬧的人,郁悶之情一掃而空。
“房卿,盧卿,你們兩個留下,朕有事要問。”
看著那道赭黃的身影消失在帷幔之后,房喬垂下了頭,盧中植卻是當場面色一緊,知道這該來的還是要來了。
房老夫人這兩日的情況不錯,已經不再時時囈語,吃得下睡得著,只是除了夢話,醒著卻不愿意多開口,多是靠在床頭發呆。麗娘從昨日起,便沒有整日服侍在側了,但今兒還是一大早用過飯,就上老夫人院中逛了一圈,看著她用飯躺下后才離開,近幾日侍候這十年也難得一病的老婦,讓她在下人和房喬面前很是賺了些印象分,不過是跑腿便能落個好名聲,她也不吝這點兒路。
轉到烘暖的正房剛剛坐下,在外面行走時,身上帶的寒氣兒還沒驅散,便有下人遞了塊牌子進來,跟在房喬身邊十幾年,也算見多識廣的她,一眼便認出這里是宮中之物,隨感不解,但還是匆忙請了人入府說話。
大半個時辰后,換了一身正經八百的錦緞的麗娘,跟在一名宮娥身后,行走在宮墻之下,一想到即將要見看的人,比起剛才在路上,更要激動幾分。
十幾年了,若是時常能聽到百姓對皇后的稱贊聲,她都險要忘記,自己是從哪出來的,雖她現在已是……可到底是曾經同皇后有著主從關系的,以前她身份低,就算有心攀上也無力。
今日既然能夠得見,不管皇后找她來是做什么,她都要把握住這次機會才是。
腦中晃過在藥氣彌漫的臥房里,一雙年輕而溢滿恨意的眼睛,她抿了抿唇,放在袖中的雙拳握緊。
兩儀殿東閣
李世民接過宮娥遞上來茶盞,待屋里不敢緊要的宮人都退下,不大的暖閣里算上他只剩下一人時,吹了一口冒著一縷白煙的茶面,看著躬身立在一丈遠外的兩人,沒有像往常一般賜座,任由他們一老殘一體虛倆個立著,問道:
“說吧,最近這又是鬧的哪一出,整個朝上前被你們倆搞的人心惶惶的。”
“微臣惶恐。”
該說盧中植和房喬是有默契還是怎地,聽了皇帝的話,兩人竟異口同聲地撩起衣擺跪了下來,之后便又沒了音兒。
“怎么,這長安城里都快傳遍的大事,你們就不愿意講給聯聽聽?”李世民似是在同他們拉家常一般,對著兩個變了悶葫蘆的臣子,點頭道:
“既然你們不同聯講,那聯就講給你們聽聽如何?”
房喬和盧中植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只見端端正正靠在軟背上的君王,飲了一口熱茶后,似笑非笑地盯著他們,開口道:
“先來說說盧卿。自打聯登基,你一去云游便是足足九個年頭,連個口信都不知道往京里捎,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了,聯自然是高興的,可你這凡事不愛同聯打招呼的毛病,倒是養成習慣了不成?”
說到這里,除了語氣沒變外,已經是近乎責問了,盧中植連忙俯下身。
“盧卿是不是以為,認門嫡親是你們盧家的事,同聯這李姓不相干,所以事前壓根沒想著同朕提,這事后,更覺得沒必要與聯說了。”
“臣知罪。”
“不,你沒罪,律令里面哪條也沒規定,你們這些做臣子的隨便認門親戚,隨口同人說要決裂,就非要同皇帝打招呼的,”他聲音陡然一沉,“哪怕是身有當朝一品勛爵,我大唐聲名赫赫的懷國公!”
雖無罪,卻觸怒龍顏,李世民這話,別人聽不出來,可屋里這倆都明白,他是在暗指盧中植公開丅同房府決裂一事。
“臣知罪。”盧中植還是那么一句。
“陛下息怒。”這下連房喬也跟著一起趴下了。
李世民飲了第二口茶,再抬頭時,臉上剛才的厲色似從未有過一般,“房卿,你來說說,朕是怒在何處?”
繞是房喬比盧中植更有心理準備,被皇帝這么一問,表情一僵,卻接不上話,怎么回答,皇帝剛才發怒是說的盧中植,難道要他開口說自己老丈人不是?雖然那老爺子如今自己都不承認和他有這關系。
見他不答話,李世民竟是笑出了兩聲,“他不說,你也不說,那好,還讓朕來說。這回咱們就說說房卿好了,朕且問你,前些日子,你母臥病在床,朕是否交待過,要你在家侍奉老母,暫且不要出門的?”
不慌不忙地將茶杯中剩下的茶水都飲下,李世民淡淡地道:“那你告訴朕,二十三日當晚,懷國公府里,在盧家宗祠前面大鬧,出盡風頭和洋相的,是誰?”
“……是家母。”
“啪嗒!”猛地一聲脆響,剛才還捧在人手中的青瓷杯子,就這么在房盧兩人面前粉身碎骨,有兩塊碎片濺到了房喬的臉上,飛快擦出兩道貓爪一樣的血痕,如此足以見得這一摔,是含著多大的怒氣。鮮少發怒的君主,一怒起來,才真正是要人命的!
房盧兩人面色皆有些發白,可這還沒完,臉上不見剛才半絲兒笑意的李世民,寒著臉,緊接著便怒斥出聲:“你們一個個都是好樣的,對陣是能坑就坑,能瞞就瞞,陽奉陰違不說,現如今,還要再加上一條——欺君!”
欺君!
盧中植眼皮子一陣亂跳,房喬亦是嘴里心里發苦,他只道是長孫無忌幫他到皇上面前求個決斷,怎么這會兒倒是一副要拿他們兩個開刀的模樣!
發完了脾氣,李世民臉上的寒色卻沒半點消退的跡象,趁著兩人惶惶之時,語調一收,冷聲道:“朕給你們個機會,把這子丑寅卯說個清楚,那盧氏母子,到底是誰家的?你們可想清楚了,如若誰有半句虛言——那日后,便再也不用同朕說真話了。”
立政殿西閣
長孫皇后一臉嚴色地坐在殿臺上,身下鋪著的是番邦進貢的五色皮制絨毯,臺下恭謹跪坐的,是垂頭不見顏色的麗娘。
不知沉默了多久,長孫皇后才道:“剛剛你說的,可都是真的?”雖是叫她來問話,可這么多年沒見,人品早不知變得如何。
麗娘柔順地俯下身子,恭聲道:“臣婦若有半句虛言,來世必當牛馬,不能人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