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亭村曬鹽場上,一個扎著羊角辮的七八歲小姑娘,將手中的彈弓瞄準正想越過柵欄的山猴。隨即,將石子用彈弓打了出去。石子劃破空氣,發出呼嘯的“啾”聲,繼而“啪”一聲打中了正準備邁步過來的山猴,猴群一陣手忙腳亂。
“吱…吱吱……吱……”受傷的山猴在同伴的幫助下從地上爬起來,卻并不離開,而是揮舞著胳膊在柵欄外一陣亂跳。
只要不跨過柵欄,小姑娘并不理會它們。
山猴們看她對挑釁無動于衷,便又有膽大的想要翻過柵欄溜進曬鹽場。
這邊的山猴們正鬧騰著,靠近山壁那端的一群山猴便趁機開始翻越柵欄,小姑娘瞥了一眼,便將塞在褲腳邊荷包里的石子抓了一把,連珠般的將石子打了出去。
那群山猴便又是吱吱吱吱一陣亂叫,有的摔了出去,有的摔進了柵欄里。而摔進柵欄里的更慘一點,因為谷璃的彈珠還在繼續往它們身上飛。于是摔進柵欄內的幾只山猴一邊驚叫著,一邊在同伴的幫助下翻過柵欄逃了出去。
看山猴還不愿意離去,小姑娘便朝著山猴們揚了揚彈弓,做出呲牙的惡狀。
山猴均悻悻的塌了肩膀,一步三回頭的往柵欄外的樹叢里消失。
山猴離開了,小姑娘便開始在鹽場內尋找合適的石子,塞進荷包里。
緊接著,又有幾波山猴想要溜進鹽場,被她如法炮制打退了回去。
夜幕降臨,山猴都歸山了。鹽場中也開始陸續有鹽工進來,將曬了一天的洗鹽池給蓋上竹席。負責看守鹽場驅趕山猴的小姑娘從石頭上站起身。
一個扛著竹席的鹽工看到她,笑道:“小谷璃你還不回去,你阿弟又要哭啦。”
小谷璃拍拍衣服,笑回道:“魚尾大叔,我阿弟這會哭起來,你晚上又不想睡啦。”
眾人一陣大笑。
谷璃則揮了揮手,一陣風似地往鹽場門口的木房子跑去。
柵欄外的樹叢里,一身紅甲的青年蹲在樹上,對樹下人道:“書呆,你確定這是你姐姐的女兒,你外甥女?”
一個戴著書生冠的青年在樹蔭里回答:“她父親是百淵族人。”
一身紅甲的青年聞言哈哈一笑:“我就說嘛,那么靈活,不像你,呆呆笨笨恨不得走路都跌倒。”
書生瞪了紅甲青年一眼,怒:“我跌倒了嗎?”
紅甲青年更樂了,忙笑道:“好好我不說了,可惜你外甥女靈巧有余力量不足,不然我收來當徒弟倒是不錯。”
書生“嗤”了一聲,不知嘀咕了一句啥。卻并未理會紅甲青年,而是沿著柵欄往谷璃離開的方向跟了過去。
紅甲青年忙從樹枝丫上一躍而下,追過來:“喂,谷曲,你等等我啊。”
鹽場門口,谷璃一把扒住了木房子的門,探出個小腦袋往里頭望。
門內傳來一個慈祥的女聲:“我看到你的小辮子啦。”
谷璃蹦跶著跳進木屋:“鹽達婆婆,我干完今天的活啦。”
灰發的中年女人轉身打開木屋內其中一個柜子,柜子里傳來銅錢摩擦聲,女人取出八個銅錢,轉過來遞給谷璃:“來,這是你今天的工錢。”
谷璃將八個銅錢謹慎的塞進腰帶夾層的荷包里,留下一個燦爛的笑容:“鹽達婆婆,我回去啦。”
鹽達婆婆微笑著揮了揮手:“快回去吧,你弟弟該餓醒了。”
離開鹽場的谷璃卻沒有馬上回村子,而是鉆進了鹽場外的樹林深處。
過了一會兒,從樹林里出來的谷璃抱著一窩野菜,又將這把野菜拿到樹林旁的湖里洗凈,這才抱著這把野菜,往鹽場外隱藏在樹林里的棚屋群走去。
和以往一樣,回到村子里,谷璃首先去鳳葉婆婆家里抱弟弟。
但是今天,鳳葉婆婆的棚屋里,居然難得地點起了油燈,靠近門口的地方還坐著一位紅甲的青年。從雷澤遷徙到巴蜀時,谷璃跟著族人一起路過秦嶺,知道這紅甲是秦嶺之上兵書亭中弟子的服飾。
谷璃輕手輕腳挨著棚屋蹭到門口,探出頭往屋里看去。
燈的暗處,還有一個穿著書生袍的青年。
鳳葉婆婆正在說:“可能是遷來鹽亭的路上太辛苦了,生產的時候沒撐住。”
一個似乎有些熟悉的男聲,遲疑著問:“那,孩子呢?”
“孩子倒是沒事。”鳳葉婆婆起身從身后的矮榻上,抱過一個襁褓遞給那個書生袍的青年:“那,你抱抱,這個就是你外甥兒了。”
谷璃在昏暗的油燈下看去,那襁褓倒是和自家弟弟的一樣。
“小谷璃把他照顧的不錯吧。”鳳葉婆婆的聲音里隱含著笑意:“谷阿雖然去了,可你們家小谷璃已經很能干了,如今你也回來了,家里自然會好起來的。”
聽到自己的名字,谷璃吃了一驚。
一個猝不及防,紅甲的青年竟將她一把抓進了屋內,帶著調侃的問:“小丫頭,躲在外面偷聽什么?”
青年用的力氣倒不大,谷璃輕輕一掙便脫開了他的手,從地上爬起來,小谷璃哼了一聲:“偷聽呢,就是你們都不知道。”然后迅速的躲到了鳳葉婆婆身后,并往那個書生袍的男子看去。
鳳葉婆婆見狀,把谷璃從背后拽出來,指著抱著襁褓的青年說:“小谷璃,這是你舅舅谷曲。”
谷璃抱著的野菜就這樣“啪”一聲掉在了地上,只余下胸口被野菜打濕的水痕。
鳳葉婆婆推推谷璃,道:“快叫人呀。”
谷璃猶豫了一下,轉回頭對鳳葉婆婆說:“可是我舅舅沒有這么高,要矮一點瘦一點。”
“噗。”紅甲的青年在旁邊悶笑出聲。
小谷璃瞪了他一眼,又轉回頭繼續盯著書生袍的青年看。就在要把人看出尷尬來時,小谷璃一伸手摸上了人家的臉,低喃道:“啊,這眼睛和我阿嬤好像呀。”
書生袍的青年還沒來得及說什么,谷璃忽然轉身就往墻角蹲去,一邊撞墻一邊還在喃喃自語:“哎呀,這下慘啦,家里又多了個人要養活,這可怎么辦呀。小卡呀,有人和你搶口糧了,阿姐也要餓肚子了。”
屋內的三個大人都沒想到她會是這種反應,頓時表情很是精彩紛呈。
鳳葉婆婆首先反應過來,紅著老臉對紅甲的青年說:“這…這真是太失禮了。”然后拿出了長老的威嚴很嚴厲的對谷璃道:“谷璃,過來,坐下。”
谷璃從墻角鉆出來,頭頂陰云的爬過來,先磨磨蹭蹭的把野菜撿到了一邊,然后在鳳葉婆婆身邊坐下。
鳳葉婆婆很無語的看著低氣壓的谷璃,嘆口氣,指著谷曲說:“你仔細看看你舅舅。”
谷璃雙眼無神的看向谷曲。
鳳葉婆婆繼續說道:“你舅舅是讀書的人,他現在這身行頭,看起來是需要你養活的樣子嗎?”
鳳葉婆婆每說一句,谷璃眼中就回一分神。等鳳葉婆婆說完,谷璃已經正襟危坐了。然后很是一本正經的點了個頭:“嗯,既然回來了,那就跟著我回家吧。”
戴著書生冠穿著長袍的谷曲扶額了:“小谷璃啊,你是不是也……太現實了一點啊?”
小谷璃睜著一雙純潔無辜的大眼睛:“舅舅,現實是什么意思?”
“就是……”谷曲無語了。
紅甲的青年笑得直喘氣,卻在這時候一邊笑一邊說道:“要養他你就不愿意,不養他你就高高興興愿意帶他回家啦?”
小谷璃聞言,搖了搖頭道:“我沒說不養他,我不高興是因為大家都要餓肚子,而我高興則是因為大家都不用餓肚子了。”
說完,對著紅甲的青年一聳肩、一歪頭、一撇嘴,很好的表達了鄙視。
小谷璃一句話,卻讓谷曲心中剛剛產生的一點不快煙消云散,伸手揉上了谷璃的頭。
鳳葉婆婆見狀,忙微笑著說:“天也黑了,你們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說。”
谷璃聞言,抱起地上的野菜,對鳳葉婆婆說:“婆婆,今天也謝謝您了,我們回去了。”
谷曲站起身,對鳳葉婆婆作個揖。
紅甲的青年也站起來對鳳葉婆婆道:“婆婆,葉凉也告辭了。”跟在谷璃身后走出了屋棚。
剛剛還有點亮度的屋外,這時已完全陷入了黑暗。
谷璃抱著小卡走在前面引路,卻聽后面傳來絆到樹枝的聲音,轉身看去,名叫葉凉的青年扶住了谷曲,才避免了谷曲的跌倒。
黑暗中,谷璃對那個依稀和記憶中吻合的身影,喊了一聲:“舅舅。”
那個身影似乎一頓,然后用一種含著欣喜的聲音應道:“啊,我…我沒事。”
谷璃說:“我牽著你走,就不會絆倒了。”
旁邊的葉凉又在噗噗悶笑。
“我……”谷曲似乎想拒絕。
“你摔倒就會摔到小卡。”谷璃如是說。
谷曲又無語了。
然后谷璃抓住了谷曲的手。大大的,溫暖的,似乎比阿媽的手還要大,卻有同樣的安穩感。
嘛,就算要多養活一個人,她也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