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府。
后花園,池子上的一水榭。
余音裊裊,清脆的笛聲飄蕩在整座精美貴氣的花園里。只是笛音頗為哀傷,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一佳人站在水榭內,忘我地吹奏,形單影只,仿若天地間只剩她一人。
一曲畢,她緩緩放下手中的笛子。
夏花再美再艷,無非是為了反襯她的失意,如今她什么也沒有了,等著被那些人看笑話吧。她不由地抓緊了手,眉黛緊縮,沒有了父親,沒有了兄長,以后該怎么辦,誰來為她做主?
“我說誰的笛藝如此高深,在此府邸的,也只有你了。”
一道柔和的聲音從她身后傳來。
“二郎。”看見來人,美人憂愁的面容竟有了一絲笑意。
“你父親與兄長去世,節哀順變。”
武韻垂首,淡淡道:“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樣一種心態。自小我與父親和兄長便不親近,他們這些年有多霸道,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我知道,他們不是好人,甚至是……罪有應得……”她緩緩閉眼,神色頗為痛苦。
“你自小跟在武后身邊,后來又同我們一起學習長大,你和你父兄是不同的。”
“阿娘早逝,自小父親顧著自己的事從不曾管過我半分。記得小時候,我住在太平公主府,我得病昏迷了,郎中說我怕是熬不過那夜,長公主派人告知父親請他來見我最后一面,父親忙著自己的事竟然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凈。好幾天后,父親才遣人來問我是否已去世……”武韻說到此些微激動,眼淚卻在眼眶里打轉,“這種人,根本不配做父親!二郎,我明明恨他,可是、可是為何我還是那般傷心……我好討厭自己,為什么這么沒骨氣,為什么要為他們傷心……”眼淚終于流出眼眶,一切皆是情不自禁。
薛崇簡輕輕將她擁入懷里,拍了拍她的頭,柔聲安慰,“你終究是善良的女孩兒,你可是與維兒一同長大的,你們都是我的妹妹,自然不會差。以后你就住到長公主府,府里人會好好照顧你。”
“可是太平長公主與我父親……”
“你不必擔心,想必母親也早就沒把你當武三思的女兒看待,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
薛崇簡笑著正當想放開她,武韻的手卻緩緩環住了他的腰……腦袋靠在他的胸前,喃喃道:“二郎,韻兒沒有家,只有你們了。”沒有武家作為后盾,“方城縣主”不過就是虛銜罷了,她的人生,從今日起只能自己做主,自己努力了。
…………
楊府。
玨院,內室。
床榻上女子腹部高隆,雙眸緊閉,睡得并不安生,一層層細密的汗水不停往外冒。屋內除了她的呼吸聲,再無任何聲音,更別提為她扇扇子的丫鬟。
她的眉頭鎖得越來越緊,呼吸亦愈發急促……
夢境里,她還是那個高傲的楊鈺沛,美麗高貴,無論走到哪里,都倍加受人青睞。一副傾城容貌,頗有才干,加之楊府的娘子身份,足以讓她傲視眾人,卻有那么一個男子,對她甚是無禮傲慢,她有意沖他笑,他竟撇開頭,她朝他發脾氣,他竟然無視她!
她頗為生氣,追了上去……
她越追越遠,腳步愈發沉重無力,苦苦追尋的身影,離她越來也遠。內心的氣惱頓時蕩然無存,反而充斥著無限的悲傷……她無奈地停下腳步,四下無人,潛意識里卻能感覺到那縷目光深情地凝視她,可是她找不到……
“我恨你——”
一道帶著哭腔的聲音將床榻上的人吵醒,漸漸清醒過來,楊鈺沛才發現,原來是自己的夢中叫出的聲音。
她伸手摸了摸濕漉漉的臉蛋,竟有淚痕,這么多日她都未深睡,今日好不容易睡久了會兒,又做了這種夢……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孩子,千萬要保佑你爹爹平安。
上蒼啊,她什么也不敢奢望,只求他平安,即便……余生不見,也要他平平安安。
“二娘子……”門外蕊兒快步走了進來,聲音有些慌亂,兩道淚痕掛在臉上。
“何事?”她的心莫名漏了一拍。
蕊兒噗通一聲猛烈地跪倒在地,磕頭哭道:“太子、太子薨了……”
“你……再說一遍……”
“太子部下叛變,刺殺了太子,那惡徒竟然還砍下太子頭顱,回長安請罪了……”
楊鈺沛的臉色早已變得煞白,此番一聽,立刻直直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蕊兒慌忙跌跌撞撞上前攙扶,主子卻早已倒在了床榻上,無論如何都叫不醒……
玨院徹夜通明。
丫鬟、郎中守了整夜,楊壽雁發話,絕對不能讓太子妃陷入危險境地,奈何,整整一夜過去了,直到翌日晨光熹微,昏迷的人兒還是沒有醒過來。
楊府各院素來熱鬧的姨娘們一夜間皆陷入沉寂,原本還想著能成為未來皇后的母家人,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說不定……楊府還會被連累,畢竟是兵變這等大事啊。
到了晌午,楊鈺沛才轉醒。
身子異常弱,丫鬟們不停將雞湯、湯藥之類端進來,讓丫鬟們松了一口氣的是性子銳利的二娘子竟然全部乖乖喝下去了,但叫她們更煩惱的是二娘子喝多少吐多少,兩個時辰里已經吐了三次。
楊鈺沛早過了孕吐的時期,即便她明面里不排斥進食,但身子里的潛意識是騙不了人的。
“給我吧。”在榻上半躺著的楊鈺沛瞟了一眼又端了一碗雞湯進來的的丫鬟。
蕊兒看著臉色蒼白、毫無血色虛弱得不得了的主子,頗為不忍心,“二娘,要不……還是算了吧,先休息一會兒。”主子已經沒有力氣吐了,再這么下去,只怕會傷及胎兒啊。
“不,我不能餓著我們的孩子。”
蕊兒猶豫著接過藥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給她,每喝幾口,便讓主子歇會兒,生怕剛喝下去主子又一個勁兒全吐了出來。
半個時辰過了,一碗雞湯才喝了不過三分之一。有了前三次的經驗,蕊兒這次不敢再多喂,想著先觀察一下,等主子歇會兒再說。
功夫不負有心人,陸陸續續地,一碗雞湯終于喝下去了。幸好,楊鈺沛的身子這回也沒再鬧騰。
集市散去之前,楊鈺沛命蕊兒去市集里買了一輛馬車。
…………
馬車一路往北邊緩緩駛去,跨過幾個坊,在一所奢華精致的房宅后門停了下來。蕊兒與駕馬車的車夫一同跟下馬車,此車夫出自東宮,曾經是李重俊的人,太子起兵前給他的最后一道命令便是拼死保護太子妃的安全。
“把門打開。”
“是。”車夫腳一踮,發力蹬上墻,翻到里面將門打開,動作干凈利落。
此處是曾經的衛王府,自從太子入住東宮,便被朝堂收了回去,一直空著。因著連月來無人打理,頗有些臟亂,草木也長了好多。
不知不覺,便走到了主院落。
楊鈺沛推門進去,這一間,是李重俊與她常住的屋子。
屏風、座榻、幾案,花瓶……一樣樣,一件件,還是那般熟悉,說到底,這里才是他們的家啊。她緩緩走到窗前,將窗戶打開,一株梅花默然出現在眼前,梅花尚小,縱使無人照料,也頗有生機。
眼淚終于抑制不住流了下來……
對不起,她食言了。她曾經答應過他,若他死了,她不能哭。就這一回,她就食言這一回……
微風吹拂,他的聲音、他的氣息,好似就在她身邊,環繞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