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貓。豔鬼疏懶,捏著孩子的小臉計較了半天沒有想出一個合適的好名字,仍舊小貓、小貓地喚著。孩子似乎也不討厭,一聽桑陌這麼叫他,便摟著桑陌的脖子拿臉來蹭,伸出粉色的舌頭來舔他的下巴,一時還真脫不了做貓時的習慣。他的舌頭舔著舔著,快舔上桑陌的嘴角,豔鬼身軀後仰,臉上難得一派大好晴光。
被晾在一邊的空華看到了,心裡暗想,原來他是真的喜歡孩子的,太過喜歡了,所以連取個名字都會如此躊躇。他把盛滿核桃肉的小碟子遞給桑陌,順勢捱到他身邊,學著他的樣用食指和麼指去捏小貓的臉:“楚則昀小時候也是這般模樣?”
“或許吧。”桑陌把核桃肉喂進小貓嘴裡,臉上還是笑吟吟的,擠眉眨眼,一個勁地逗著他,“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八歲了,小貓的臉比他更圓些。小孩子的模樣變得快,或許他四歲的時候,也是這樣……”
桑陌就著小貓的臉粗粗比劃了一下,空華折下腰,湊近孩子想看得更仔細,小娃兒對他始終是畏懼的,趕緊摟住了桑陌,把臉埋進了他的頸窩裡。空華只得悻悻起身,問道:“那楚則昕呢?”
“那就更不像了。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都說則昀長得像他的母親端靜皇后,則昕的眉眼像先帝。”或許這也是則昕在先帝跟前受寵的緣由吧,一張自己年輕時候的面孔同一張酷似亡妻的面孔相比,前者讓人懷念過往,後者則每每都要勾起些許傷感。桑陌安撫地拍著小貓的背,懷裡的柔軟事物讓豔鬼的臉上也蒙著一層淡淡的柔和,“還有太子則昭和魏王則明。則昭也長得像先帝,只是他長久臥病在牀,更瘦弱一些。則明像他的母親,她原是異族公主,嫁來我朝和親,蠻子身形粗壯,所以則明是四兄弟中最高大魁梧的。”
說起往事,桑陌的情緒似乎淡定了許多,不再如之前那般激烈,空華半蹲下身,伸出手慢慢地摩挲著他的臉頰:“我總覺得你揹著我想幹什麼。”
“我能幹什麼呢?”他勾起嘴角,笑容花一般綻放,灰色的眸子平靜如夜晚的明湖。
空華便跟著他一起笑,把他連同小貓一起攏進自己懷裡:“真是失策,我該找個同你相像的童鬼來。”
“暖牀?”
豔鬼總能找到話來嘔他,空華咬著他的耳垂緩緩磨牙:“暖心。”
小貓似乎一刻都離不開桑陌,不管桑陌到哪兒,他都揪著桑陌的袖子一心一意地想要跟著。桑陌總是受不了他微微仰起的小臉,睜得大大的眼睛和不自覺抿起的嘴角,那種害怕被拋棄的可憐神色可以一路抵達豔鬼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於是打算出門的桑陌只能在門檻邊低嘆一口氣,俯身抱起跑得蹣蹣跚跚又堅忍不拔的小娃兒:“等等見了人,可不許害怕。”
乖巧的孩子忙不迭地用力點頭,緊緊抓著桑陌的衣襟,生怕他改變主意。桑陌無聲地笑了笑,抱著他走出冷清的巷子,穿過人來客往的大街,趁人一個不注意,飛身飄上了酒樓的屋頂。小貓越過他的肩頭朝下看,豔鬼寬大的衣袖和長長的衣襬飄啊飄,好似天邊遊走的雲霞。
早有一位紅衣麗人等在了屋檐邊,聽得聲響回過頭來,鬢邊的金步搖被風吹得“叮叮”細響:“有些日子沒見你了。”
走近幾步,桑陌也同她客套:“妝妃娘娘安好。”
她卻不應,笑意盈盈的臉轉瞬沉下,一雙眼死死地看著桑陌懷中的孩子:“這是誰?”
紅影一閃,她飄落到桑陌跟前,彎下腰,幾乎同小貓臉貼臉,眸中厲光閃爍,塗著鮮紅蔻丹的長長指甲徐徐劃過他的眉梢:“他讓我想起一個人。”
“誰?”桑陌神色不動,抱著微微顫抖的小貓後退一步。楞楞怔怔的孩子這才從驚嚇中緩過神來,一轉身,趴在壁上的小壁虎般緊緊貼向桑陌,再不敢亂動。
“你說呢?”女子低頭看著似被血染過的指甲,復又擡頭望向桑陌,“還能有誰?”
“晉王則昀。”桑陌平靜地開口。
似乎不曾預料到他會答得如此直白,聽到這個稱呼,妝妃臉上快速地閃過一絲異色,卻逃不開桑陌的雙眼:“你恨他。”依舊直白得不留半分餘地。
妝妃張口欲言,桑陌又道:“當年宮中無人不恨他,你又遮掩這些幹什麼?”卻是在替她解圍。
張口結舌時,見他一頭墨發黑瀑般垂在背後襯得一襲白衣皎皎如雪,風拂過,髮絲舞動衣衫飛揚,似是能隨風而去。妝妃站在桑陌身前將他細細打量,似乎三百年來今朝方是頭一次見他:“我想起來你是誰了。”
她伸手爲桑陌將散亂的髮絲挽到耳後,纖瘦的手腕上,幾隻鏤著游龍戲鳳圖樣的細金鐲與翠綠玉鐲相互“鐺鐺”撞擊,聲響如舊時宮中懸掛於檐角下的銅鈴:“我見過你,在陛下的寢殿前。那時候也是冬天,下著大雪……雪都沒到了膝頭,我的鞋襪都溼了……你……我見過你的……你在那邊,你看不到我,但是我看到你了……那次是因爲陛下他……”
她皺起眉頭,像是要從雜亂無章的記憶裡將那轉瞬即逝的一瞥仔細想起,又像是在苦惱著該怎麼敘述,紅脣幾次開闔,均是無言。
小貓從桑陌的懷裡探出頭,好奇地看著這個方纔還一臉猙獰此時卻迷茫得好似在迷宮中迷了路的女子。桑陌摸了摸他的臉,一臉鎮靜:“妝妃娘娘,那時你在殿中伴著陛下。”
他聲調微高,一語震醒兀自陷入迷亂的女子。
“真的?”
“你說呢?”學著她反問的口氣,桑陌一手抱著小貓,一手爲她將豔紅色的大氅攏緊。當年楚氏當道時,天下女子以豐腴爲美,今人卻以削肩細腰爲俏麗,迫得這前朝麗人也消瘦了不少,“不要總說我不體恤自己,你自己也多多小心。再瘦下去,陛下他就要不認得你了。”
說到她的三郎,她這才略略有了些笑意,被修飾得細長的黛青色的眉愉悅地彎起:“我就快找到他了,很快。”
“恭喜。”小貓不耐煩地扯著桑陌的發,桑陌捉著他的小手不讓他亂動,小娃兒就有些不高興地撅起了嘴。
妝妃見狀,也忍不住來逗他,長長的指尖再度自小貓的眉眼間劃過:“雖說是同父不同母的,但終究是有些像的。不過三郎的眼睛不似他那麼細長,臉色也更紅潤些……”口氣中滿是追憶。
桑陌想要將小貓讓給她抱,小貓卻掙扎著如何都不肯,無奈只得作罷。好在妝妃不以爲意,逗弄了一陣便收了手,只在一邊看著桑陌與小貓逗趣:“你這次又來尋我做什麼呢?”
桑陌道:“許久不見,有些牽掛。”
她便揚起頭來“咯咯”地笑,笑得喘不過氣了方道:“那現下你放心了?”
桑陌點頭說:“放心了。”
她反而神色古怪,扭過臉去看底下車水馬龍的大街:“不出一個月,我便能同三郎在一起。”
桑陌站在她身後,見她一襲紅裝,血衣一般的顏色奪目得能刺痛人的眼睛。
妝妃說:“我的愛恨你最明瞭。”
桑陌不說話,帶著小貓默默地轉身下樓。
樓下,早有人兩手環胸靜靜地立在人羣裡,一身黑衣泯滅了殺意與yin冷,只將臉上淡淡綻開的笑意映襯得更顯鮮明:“事情辦完了?”
桑陌道:“辦完了。”口氣冷淡。
空華又說:“我來接你。”他從桑陌手裡接過小貓,兩張酷似的臉貼在一起,一同闖進桑陌的眼簾裡,只是一個是和煦地笑著的,一個卻皺著臉想哭又不敢。
上回還是等在晉王府附近的巷子口,這回已經迫不及待到跑來酒樓下……豔鬼忍了半天,還是別過臉,忍不住多嘴:“還怕我走丟麼?”口氣有些彆扭,說是在氣惱,又聽不出他有多氣。桑陌自己也覺得這口氣怪異,臉上一僵,甩開了空華就往前走。
空華卻不急,強自捏過小貓馬上就要哭出來的臉:“怎麼辦?你爹不要我們了。”
指下再一用勁,小貓“哇──”地一下哭出聲。
音調倒也不敢太高,不過足夠能讓前頭的桑陌聽見。空華的手指還捏著小貓的臉,站在原地閒閒地看著那道驟然停下的身影,暗地裡數著數等著他回身。
果然,不消一刻,眼見豔鬼身形一晃,袖帶勁風直取自己懷中而來,空華眼明手快,一手攬緊小貓,一手扣住襲來的手腕,將桑陌牢牢鎖進懷裡。桑陌待要掙脫,卻被他制住了先機:“現在是在街上,你想如何?”嘴脣貼著耳廓,語氣說不出的玩味。
他雙眼往四周一瞟,示意桑陌已有不少人向這邊望來,豔鬼臉色更加難看,卻又發作不得,只得狠狠剜他一眼,把尖尖的指尖都嵌進他的手背裡,默不作聲地被他牽著往前走。
“我們回家。”抱著小的,牽著大的,冥主心情大好,不禁朗聲大笑,引得衆人側目。
一路行到晉王府,兩人的手居然就這麼一直牽著,桑陌偷偷看著男人棱角分明的側臉,一時間,覺得自己纔是陷入迷亂裡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