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裹了一身狐裘的女子笑吟吟地點著自己的右眼下方:“我也有個妹妹,和我是一母同胞呢。看,我這兒有顆痣,她沒有?!?
她說謊。
當年宮中曾有一對姐妹花,鼻眼容貌酷似彼此,僅靠妹妹妝妃右眼下一顆小痣來做區(qū)分。
“眼角下有痣的是妹妹妝妃,沒有痣的是姐姐華妃?!鄙D皵肯卵鄣?。
這是如何身世哀涼的一個女子呢?生就一副傾國傾城貌,卻并非無雙,還有一個更多才多藝乖巧秀好的妹妹。不過差得那出世時的一剎那光yin,妹妹就更得父母憐愛,做姐姐的就得讓著哄著。父親不過是個小吏,供不得她們這一雙連城壁,只得一個著舊衣,一個穿新裙。其實她們是同樣的年歲啊,妹妹想要的,她也想。屈指算一算,讓了無數(shù)次,她不過只討得將那只細金鐲多戴一天,真是……這委屈只能往肚子咽。
“先遇上你的明明是我,你不過在下山時才瞥了她一眼……”再退再讓,平生總會有不能退不能讓的東西。同妹妹雙雙入宮時還喜不自禁,幻想著往后的比翼相隨,誰曾想,情愛本不是講究先來后到的。終是溫文可人的妹妹會討人喜歡,也更配得上蟬衫竹架的他。往后的日子啊,一次次隔著窗戶看到那龍輦晃悠悠地行來,走到近前,卻是一拐彎抬進了對面的宮門里。
陛下是真的喜歡妹妹呀,他要在宮外造一座小院子和妹妹同住;他帶著妹妹微服出宮去看街頭的煙花,像一對平民夫妻;他為妹妹寫曲;他寵愛妹妹……有了妹妹,后宮三千粉黛都不過成了塵土,再如何艷麗美好的容貌都不過落個庸脂俗粉的落寞。就這樣看著,看著,隔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看著對面宮門里的恩愛情濃生死相許,看著那個自己喜歡的人對著那張幾乎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說喜歡。
不過是少了那一顆痣,一顆痣而已……真是怨恨……所以,就自己把這顆痣點上。這下,該能尋到他了吧?哪怕是偷。
“她本不是妝妃,任她添上了痣將自己當作妝妃,也永遠看不到已經(jīng)轉世為南風的則昕,更休說讓南風愛上她?!笨杖A微微點頭,這件事,他早已查明。
“所以你幫了她一把。我猜,也是在那顆痣上做手腳?”
什么張家找教書先生、張家小姐招贅,城中原就沒有什么張家,這濟濟一堂的人群里,除了肉眼凡胎的新郎,沒有一個大活人。不過是他冥府之主為了讓華妃甘心交出刑天而布下的一場戲,也只有南風那個書呆子才會傻傻地信。
“嗯……施了些小法術。”他神色坦然,供認不諱,只對華妃擦掉痣的舉動大惑不解,“若不把痣擦掉,她可以和南風恩愛一世?,F(xiàn)在,既然法術破了,自然南風也不認得她了……”
“呵呵呵呵……”艷鬼輕蔑地笑出了聲,大膽地伸了手去撫他的眉頭,側過頭來問,“你知道何為愛恨?”
空華無言地轉頭,見華妃緩緩自發(fā)中取出一支金簪。隨著金簪的啟出,美麗的容貌旋即如花一般枯萎,道道皺紋自眼角綻開延伸到整個臉龐。
“居然是用自身精血來包裹藏匿,怪道只聞見氣息卻尋不見實物。不過,如今她精血用盡,也只有魂飛魄散一途了?!彼淇岬胤Q贊她的精明。桑陌斜睨了他一眼,見他的神色因刑天現(xiàn)世而不再緊張,不覺臉上更添了一絲冷笑。
一夕間仿佛故去百年光yin,隨著精血消散,華妃瞬間變成一副佝僂老婦的模樣,只一雙眼中盈滿淚水:“你愛的終是她,如何都輪不到我了。可是……我卻想叫你好好看我一眼啊……”
有什么破空而出,帶著輕微的嘯聲,一臉茫然的書生愕然地看著金簪刺入自己的胸膛。一直落淚不止的女人終于在那雙瞪大的眼睛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不再艷麗無雙,不再芳華絕代,雞皮鶴發(fā),難看而丑陋,可是,右邊的眼角下是沒有痣的。她顫顫地笑,心滿意足:“你我都沒有下一次了,上窮碧落下黃泉,永不再見,真好……”
神器刑天之下,縱是上仙也難逃灰飛煙滅的結局。
艷紅的綢帶從房梁上拖曳而下,濃濃地包裹起一室死寂。
風撫過,初春才剛起了個頭,風里還帶著點寒,房檐下滿滿站了一屋的紙人紛紛化出原型被吹散到了門外,模糊的面孔,漠然的神色,五色斑斕的衣衫……躲在桑陌腿后的小貓突然松開了手,空蕩蕩的屋子里,鋪天蓋地的猩紅似乎要灼瞎了眼睛。
“南風他……命中就是如此,我再護著他也改不過來。”艷鬼站在空華身前,“恭喜吾主得償所愿。”如同那夜初見,風聲乍起,他屈膝伏倒在男人腳下,卑微得不能再卑微。旋即,卻又忽然抬了頭,笑靨絢爛如花。
他笑得太詭異,生生止住了空華急著去取刑天的腳步:“你……”
被重重搽敷在臉上的囧囧像是承受不住他的笑般綻開了細細的裂痕。仿佛是崩落的面具,蒼白的、黛青的、朱紅的……所有鮮艷的顏色都掉落下來,艷鬼的妝容破碎了,露出了那張如圣人面前最矜持的學生般的面容。
桑陌說:“你還是不懂愛恨啊,楚則昀。”嘆息聲悠長婉轉,尾音似是繞著他心頭打了個轉,空華眸光一閃。
一瞬間,掛滿梁上的紅綢化作重重彼岸花紛紛揚揚而起又如落雪般委地。隔著滿目猩紅,他緩緩站起,衣袂飄搖,只有那個笑清晰醒目。空華覺得,自己才是站在冥府大堂下的那個,而這只一身白衣的艷鬼正自高高的殿堂上垂眼俯視著自己,灰色的眼瞳里盛滿悲憫:“你……”
話音未落,黑色的發(fā)瀑布般披泄而下,他前一刻還立得如傲雪松柏,此時竟向后倒去,白衣上開出比彼岸花更濃烈的紅,在心口的位置,有什么東西在閃爍著金光,似是一支金簪:“你干什么我都猜得到。只有那塊玉佩,我總弄不明白……不過,倒正能為我所用?!毕袷敲靼姿囊苫?,桑陌貼心地向他解釋。
急急向前一步將他接住,空華轉頭去看地上的南風,卻見他除了胸口的幾點血漬,其他余毫發(fā)無傷,想來只是昏厥了過去。隨著胸膛的微微起伏,一方玉佩從襟口掉出,色澤碧翠,中央鏤空雕成一個楚字。大驚失色:“你在玉上施了嫁衣術?”
嫁衣之術,于器物上施下咒符再轉而贈出,可將自身劫難轉嫁他人,也可轉而承受他人之危噩。厄運、疾病、災劫,甚至亡故,皆在轉嫁之列。果然是尋常鬼魅皆會施展的雕蟲小技,淺顯得居然讓他都不曾料想。
“彼此彼此?!彼θ莶桓?,只是聲調漸弱,灰色的眼眸亮晶晶的,得意至極,“確實是難得的寶石,居然可以增加法術的效力??取蝗?,光憑我這些微末道行,還真是難瞞過你冥主的眼睛?!?
可否算是將計就計?順著他的戲本把戲一路唱到現(xiàn)在,藉著這出大戲來為自己討些便利:“你若不唱這么一出,有些事我一個人做怕要多費許多功夫。定魂珠、張?zhí)t(yī)、靳家老夫人、華妃娘娘,該做的都做了,該了的心愿都了了。還有小柔……你在她的房梁上留下那一行萬世如意的銘文,借你的金口玉言,以后她若再轉世就不必再那么艱苦……咳,想想你我之間,各取所需,也是公平得很。”
我的冥王殿下,從前我也是一介搬權弄術的奸臣吶。
“那南風呢?用你自己來抵他一命也是值得?”懷里的身體很輕,金簪沒入了大半,殺氣凜冽??杖A用手掌按住他的胸口,卻沾上一手黏稠。手指撫過他的臉,徒勞地在頰邊涂上幾道污痕,忙用袖子來擦,桑陌卻偏頭躲開。
“我欠他的便是一條命啊……”他口氣坦然,似如釋重負,“至于我自己的心愿……”
眼睛轉了過來,灰色的眸子里倒映著空華俊美無儔的臉,似是要看癡了??杖A忍不住伸手去握他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根根手指都是冰涼,任是用溫熱的血水一遍遍涂抹都熱不起來。他歪在空華懷里勾著嘴角笑,眼角高高吊起,灰色的眼瞳好似能漾出水來,乖巧安靜,媚得妖異:“我的心愿……”
拖出一個欲語還休的尾音,艷鬼神色勃然一變,猛地劈手掙開了空華的禁錮,生著尖銳指甲的手掌徑直抵上他的心口,分毫不差。眉間聳動,再添三分力,“嘶──”地一聲,尖利的指甲劃破了那襲萬年不變的黑衣一路刺到最里頭,隔著薄薄的肌膚似乎能感受到胸腔的震動。
“我最想看的……”指尖應聲一劃而過,赤囧的胸膛前登時飛起一串血珠,“就是你后悔的表情!”
空華眉頭微皺,待要再去捉他的腕,低頭卻見桑陌因這奮力一掙,精氣幾乎消耗殆盡,已是氣息奄奄,然雙目赤紅,神色悲憤,唇齒間恨不能磨出血來。不覺一陣悵然,只感到胸前一陣火辣辣的疼躥升而起,一路從肌膚之外一直要燒到五臟六腑之內,艷鬼的這一指甲仿佛是重重摳上了他的心:“桑陌……”方喚得一聲卻再無言以對。
“所以我說你不識愛恨啊……”他的聲音低到近乎聽不見,卻一徑嘆息著,“怎么總是妄想著得不到的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