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貴使看笑話了。”太宗皇帝勉強笑了一下,對抹只等人說道。
“哪里,哪里——”抹只連忙答道,“貴國的應變能力實在令外臣佩服之至!”
“哼——”太宗皇帝冷冷地哼了一聲,看著那抓著先前那刺客的黑衣人,臉上就有些不悅。若是沒有我擋住那后來的一擊,他今天的事情就有些難說了。
那黑衣人此時也知道自己辦了糊涂事兒,不該放下皇帝不管,跑去抓那小雜魚,心中有愧,腦袋也耷拉了下來,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楊卿家,你先下殿去包扎一下傷口吧!”太宗皇帝沉默了片刻之后終于開口了,說話的對象居然是我,隨后將手一揮,立刻有一位內侍站了出來,為我引路。
我對著太宗皇帝行了一禮,然后隨那內侍退出大殿。
“狀元郎,請這邊走——”那內侍年紀不過十六七歲,一副機靈的樣子。
“有勞了!”我客氣地答道,右手扯了一塊兒布將左手暫時包了起來,以防止血流過多。
穿過了兩重宮殿,來到了有太醫值守的地方,立刻有人取來藥箱,將我粗粗包扎的左手用酒清洗了兩遍,然后涂抹上金創藥,再用細布仔細地包扎起來,動作倒是非常嫻熟,看得我有些發愣。
“宮中的侍衛們受傷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太醫們早就習慣了,因此動起手來也是熟練無比,狀元郎不必驚奇。”那年輕的內侍見我有些發怔,就為我釋疑道。
“原來如此呀——”我點了點頭,對那內侍說道,“這位公公如何稱呼?還沒有請教呢!”
“咱家是跟著王總管身邊的,狀元郎叫我小毛就可以。”那內侍道。
我心里面一動,立刻夸贊道,“原來是小毛公公,適才聽說那契丹使者有意挑釁我大宋皇權,多虧皇上明見萬里,小毛公公機敏無雙,才讓那肥豬使者吃了個癟!說起來,下官還要代表我大宋的士子們多多謝過公公呢!”
“如此小事,當不得什么夸贊的!”內侍小毛雖然心里面得意無比,不過言語之間卻非常謙虛,雙手虛抬向皇宮的方向叩拜了兩下,然后說道,“咱家只是奉皇命辦事罷了!這功勞什么的卻是不敢當的,若是有什么些須功勞,也是沾了皇上的天恩呢!”
沒想到這小太監說話居然如此得體,就算是積年老賊也不過爾爾,看來皇宮之中果然是臥虎藏龍之地呢!我心中感慨了一番后說道,“公公深得皇上寵信,又在王總官手下辦差,如此年紀就有大擔當,以后的前途,自然是無可估量啊!以后下官有什么不便,還要小毛公公多多照應才好啊!”
“咱家乃是殘缺之人,多蒙狀元郎如此折節下交,實在是惶恐得很,只是咱家位卑職微,恐怕是幫不上什么大忙的。”內侍小毛半推脫道。
“小毛公公不要多想,下官只是覺得同公公一見投緣而已,又對公公的機智非常佩服,因此有意相交,倒不是有什么別的圖謀,若是得便,一起來喝杯茶水也是高興的。”我笑著打消了他的顧慮。
“既然狀元郎如此說項,咱家倒是不能失了禮,若是有空,一定要去府上叨擾的。”那小毛公公見我說得明白,也放下心來,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如此甚好——”我暗自高興道,轉而想了一下又有些不妥,于是趕緊補充了一句,“那十字街上的銷金窟,乃是在下的產業,環境還算不差,公公若是找我,可以到那里去,隨便吩咐個管事的通傳一聲,在下定然趕來相會。”
“早就聽說銷金窟是京師中一等一的消遣之所,只是咱家的囊中羞澀,怕是還沒等進門就被人轟了出來——”那內侍小毛戲言道。
我大笑道,“不會,不會!下官的產業里面,可沒有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不過就憑公公如此脫俗的形象和猛挫遼使的威名,隨便往汴梁城中的哪里一站,任何人也不敢有半點兒輕漫之心的!你且放心,到兄弟的鋪子里面,我是絕對不會收你半分銀子的!”
說笑之間,卻見有不少的傷員們被禁軍抬了過來,從新科的進士們到那些年老的臣子們都有,臉上盡是烏青之色,看來那此刻的暗器確是比較陰毒。
太醫們立刻忙碌了起來,不但要拔除傷員們體內的細碎暗器,還要辨認毒性,對癥下藥,搞了個焦頭爛額,整個院子里面都是受傷者痛苦的呻吟之聲,聽了之后令人不勝心煩。
又過了一陣子,我覺得左手掌火辣辣地痛了起來,如同被烈火灼燒一般難受,想來是藥性發作了。不過慶幸的是,太醫說主要是皮肉之傷,筋骨都無大礙,怕是要多將養一陣時日了。由于失了不少的血,人也變的困乏起來,我斜斜地依在一張床頭上,略微打了一個盹兒。也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就被一陣紛亂的聲音給吵得醒了過來。
“狀元郎在哪里啊?狀元郎在哪里啊——”
我的眼睛方才睜開一半兒,屋子里面就沖進來幾個內侍,后面還跟著幾名新科的進士,都是一副心急火燎的樣子,進來就四處張望,然后沖著我跑了過來。
“發生什么事情了?”我有些不明所以,半迷糊地問道。
“狀元郎,那契丹人在宴席上面出了個題目,要我們對句,一時之間,竟然無人能夠答出,皇上大為不悅,正在生悶氣呢!”一個內侍沖到我的面前,急急地說道。
“怎么會這樣?”我為之一愣,“難道憑他一個契丹人就敢挑戰我大宋的眾多文臣士子嗎?可是皇上怎么會答應如此荒誕不羈的提議?”
有侍衛當時在場,立刻將原因說了出來。
原來,傷者們被送走救治以后,大殿里面有些血腥,況且主要的事情都已經辦完了,于是太宗皇帝就吩咐移駕到瓊林中去,那里早已經準備好了宴席,用來招待新科進士與契丹的使臣們。
宴會開始后,契丹使者抹只又賣弄起來,說是自己仰慕中土文化,平時也有些心得,希望同大宋的文士們互相切磋一下,也好體現漢遼文化之間的交流是多么的密切。
太宗皇帝心道,我們這里今天招待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從科舉中摸爬滾打出來的,別的沒有,詩文還會缺嗎?于是沒有多想就一口答應下來,而且毫不客氣地說如果貴使希望加深對漢文化的了解,就不如多住一些日子,反正我們京師之中的名士還是有一些的,足夠貴使學上幾年了!
抹只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非常謙虛地說自己的學識實在有限,對漢文化的了解也是比較膚淺的,然后就提出了對句的要求,誰知沒有出幾個題目,就難住了大家。
“所以皇上就命我們四處探訪京師之中的博學之士,征詢答案!”那侍衛一口氣把整個事情的經過說了出來,竟然絲毫沒有停頓,真是難能可貴。
“他的題目究竟是什么?竟會難住大家?”我好奇地問道。
一位進士湊了上來,話語之間略帶些江南口音,“那契丹使者先出了一個‘風竹敲秋韻’,然后鄭榜眼就對了個‘雨柳動春波’。”
“風竹敲秋韻,雨柳動春波。”我推敲了一下后稱贊道,“不錯不錯!那抹只出得風雅,鄭兄對得也貼切。彼敲我動,一敲一動之間,足可媲美前賢賈島了!”
“然后那廝又出了一個長句,‘風吹雨落風疏雨驟風雨同行’,有一位江南進士對了個‘云涌霧起云開霧散云霧齊飛’。”那進士繼續講道。
“江南多奇士,果然很有意境。”我點了點頭,這位進士恐怕是取材于生活之中的。
“然后那抹只又出了一個句子,眾人一時之間就對不上來了。”那侍衛插話道。
“什么句子?”我問道。
那進士接著說道,“那抹只見出了兩個句子,都被輕易對上了,就眼珠兒一轉,口中說道,‘我觀漢字,無非點豎橫鉤筆。’說罷就閉口不語。良久之后我們才反應過來這也是一道題目,可是一時之間眾人卻苦無良對,因此著急得很,這才出來四處求救。不知道楊兄可有佳對?”
“這個句子——”我沉吟起來,這個句子說簡單也簡單,說復雜也復雜。當初曾經有一個佳對,就是那個出了名的“三光日月星,四詩風雅頌”,如今這個對子顯然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若是不能將自己對的句子拔高到同一個層次上,就算不得佳對。
想了有一盞茶的時間之后,我終于有了主意,“不如就對‘卿讀文章,盡是之乎者也書’如何?”
“我觀漢字,無非點豎橫鉤筆;卿讀文章,盡是之乎者也書。果然是對得貼切得很呢!楊兄果然是才思敏捷的飽學之士!”幾個進士略一思索,果然沒有比這更貼切的對子了,當下對我更加佩服。
那幾個內侍見我對上了,急忙向人索要了一副字條寫上對子,命人火速送回瓊林了。
太宗一見大喜,雖然自己是沒本事對句子,不過看看的眼力還是有的,立知這一道題目是解決了,當下命人展示給眾人觀看,并問起是何人所對,侍衛皆言此乃新科狀元是也!
“原來是延昭啊!”太宗皇帝很是得意,對左右說道,“楊公此子,可是大有可觀啊!”
“陛下夸獎了!”楊繼業站起來謝道,“臣子年少頑劣,還望陛下多多體諒!”
太宗連連擺手道,“楊公不必過謙了,你父子都是朕的救命恩人,功在社稷啊!不知道六郎傷勢如何?如果沒有什么大礙,不如讓他過來吧?難得大家都聚在一起,熱鬧一下也好。”
“犬子剛剛受傷,恐怕沾不得酒水吧?”楊繼業覺得有些不妥當,就推辭道。
抹只忽然將肥胖的身子挪了起來,湊到這里打著哈哈說道,“狀元郎的文采果然出眾,外臣倒是很想討教一番呢,楊將軍不會不給這個面子吧?嘿嘿嘿——”
楊繼業在漢遼邊界上跟契丹人斗了二十多年未處下風,此時自然也不會落了自己的名頭,花白的胡子一翹,雙目中神光湛然,狠狠地瞪了抹只一眼,然后慢條斯理地答道,“既然侍中大人有興致,小兒自當奉陪到底!”
少時有侍衛來將我領到了瓊林中,因為今天算是主角兒,因此同鄭途與石胖子三個人單獨列出一席,排在顯眼的位置上,方才在打斗中被血污了的衣衫也換了下來,帽子上面也簪上了皇帝特賞的鮮花。
“方才多謝哥哥為我們擋下了暗器,否則恐怕我們這會兒也要乖乖地躺在太醫館中呢!”石胖子舉了杯酒湊到我的面前,非常懇切地說道。
“楊兄新傷在身,怎能飲酒?”鄭途將胖子擋了回去。
“對,對,我自己喝了!”石胖子連連道歉,自己將酒一飲而盡。
“其實以你們的功夫,我就是不擋,那暗器也傷不到你們半分。”我回答道。
石胖子搖頭道,“鄭兄的功夫自然沒有問題,不過我的武功粗枝大葉,這樣輕巧的手段,卻是施展不出來的,所以兄弟我還是要謝謝哥哥你的。”
我用沒有受傷的右手舉起面前的茶杯,以茶代酒敬了胖子一杯,算是回禮。
那契丹使臣抹只忽然又站了起來,笑嘻嘻地對太宗皇帝說道,“枯坐飲酒,有何趣味可言?外臣看到這外面的池水蕩漾,忽然又生瑕思,想出一個句子來,想請狀元郎賜教,不知可否?”
太宗皇帝見這抹只居然想要單挑了,不覺有些沉吟。對句子這種事情,算得上是以有心算無心,若非有真正的實力,并非是很容易對上并且對得貼切的,因此他向我望了過來,目光之間似有疑慮。
我考慮到人家既然已經出招了,我要是做縮頭烏龜,以后還要如何行走江湖?于是站起來對著太宗皇帝施了一禮,然后說道,“既然抹只大人對下官另眼相看,那延昭我怎敢不尊老敬賢?就請抹只大人出題好了!”
“爽快——”抹只惟恐太宗反對,立刻接著說道,“我們契丹人就喜歡干脆利落的漢子!如此老夫就先說了,請狀元郎聽仔細了,老夫的上句乃是‘水底日為天上日’。”說罷非常得意地望著我。
我沒有答話,只是用手一只眼皮翻開,做揉眼之狀。
“狀元郎如何不對呢?可是借故揉眼拖延時間?”抹只嘲笑道。
座中的宋臣們都有些沉不住氣,不知道我為什么在大庭廣眾之前行此無良之舉。
我揉罷眼睛后慢條斯理地答道,“老大人誤會了!下官只不過用手勢表示下句的意思罷了,可惜抹只大人沒有領會,那延昭只好說出來,我的下句就是‘眼中人是面前人’,不知是否合抹只大人的心意?”
“好啊——”座下有人低聲喝彩,眾人多是文士,自然分得清好壞。
“好,好的很!”抹只不經意之間被我擺了一道,心中有些惱怒,歪腦筋又動了起來。
說起對句子之道,本來中原很是興盛,只不過歷經多年的戰亂之后,人心才定,多是為了謀取功名,學習四書五經之道,此等基本的功夫,卻是差了不少,因此抹只才能在這里招搖過市,欺世盜名。
抹只放眼望去,只見瓊林旁邊的池塘之中,一座座假上上面的水車翻轉不停,流水聲不絕于耳,頓時有了靈感,于是出言道,“水車車水,水隨車,車停水止。”
又來這一套!我心中暗道,這種即興發揮的對句還真不是普通人玩得起的,稍微有些不慎,就要砸了自己的招牌了!心中一時之間也沒有什么主意,不由得有些焦慮。
“六郎可有佳對?”狀元不急皇帝急,太宗皇帝有些不安地坐在御座上面,屁股來回扭動著,手中的折扇隨手而動,想是因為著急出了些汗,想借此來涼快一下。
望著皇帝手中的扇子,我頓時有了主意,于是笑著說道,“回陛下,抹只大人出的題目果然巧妙,這一時之間還真不好對,不過臣看了陛下手中的扇子,卻興起些念頭,勉強湊了一句出來。”
“快快道來——”太宗喜道。
眾人都很期盼,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我走了出來,微微一笑道,“風扇扇風,風出扇,扇動風生。”
“好啊——”眾人仔細一品位,立刻高聲叫了起來,神情很是激動,大宋的顏面總算沒有被毀在一個契丹人的口中。
抹只覺的很沒有意思,自己煞費苦心地想要駁大宋的面子,誰曾想竟然成全了他們一個才子的美名,心里面頓時不是滋味兒,不過還是決定最后搏上一搏,于是朗聲說道,“老夫幼年時候得到一個對子,多年來并無一人能夠對出,今天幸遇同道中人,心中不勝欣喜,故而將此對獻出,也好與諸位共勉!”
“請講——”太宗皇帝此時對我的信心十分充足。
抹只定了定神,口中吟誦道,“騎奇馬,張長弓,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單戈成戰!此句之中字拆字合,更要意境相符,諸位好生想想吧,希望本使在回到大遼之前,能得到一個完美的答案,如此,也算安心了。”
原來卻是一個拆字的句子,眾人的眉頭又皺了起來,有些機敏的人已經發現了抹只在其中不懷好意,隱約之間把契丹準備寇邊之意加了進去。按道理,對于這種充滿挑釁意味兒的東西,應該立刻駁斥才對,可是一時之間,到那里找如此精妙又合意的句子呢?
眾人的目光,卻又回到了我的身上。
“抹只大人不必等了,你現在就可以安心了!”我沒有辜負大家寄予的厚望,將手在桌子上面重重地一拍,雙目圓睜,沉聲喝道,“偽為人,襲龍衣,魑魅魍魎四小鬼,鬼鬼犯邊,合手即拿!”
抹只倒吸了一口涼氣,頭皮發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