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過半的酒宴立刻被撤了下去,片刻之間就換上了全新的菜品,并且增加了在太廟享用過的三牲,從規格上看要比平時飲宴的標準高出了許多倍,度支司的一位推官暗自在現場粗略地計算了一下,酒水除去不計外,這一桌菜的花費沒有十萬錢怕是出不來的。
“看來我們的皇帝陛下是早有安排呀!”曹彬看了看忙忙碌碌的宮女太監們,心中了然。打死他也不會相信,這些酒席是在得到了吳越臣服的消息以后方才趕制出來的。
“諸位愛卿,”太宗皇帝舉起酒杯,慨然說道,“今夜恰逢七夕,我大宋又得忠臣賢良,實在是振奮人心吶!今夜并無君臣之分,眾卿無須拘禮,但凡盡興可也!”說罷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以空杯示下。
眾臣紛紛高聲鼓掌,起哄叫好,難得有此時機,紛紛端著酒杯走上前來,到皇帝與新歸順的兩位臣子跟前拼酒。皇帝面前,眾人自然還是不敢太過放肆,不過對于錢陳二人就沒有了許多顧及,盡管二人都是酒場高手,但是畢竟架不住對方人多,半晌之后就趴到了桌子底下,若不是太宗皇帝看不過眼去加以勸阻,怕是還要有人捏著脖子給他們硬灌了。
“這幫粗鄙無文的家伙,一點兒也沒有身為朝廷重臣的覺悟啊!”曹彬很不滿意地看了看自己屬下的幾員武將,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們正和起伙兒來欺負那些新來的生面孔。不過曹彬想了想,這種行為也是可以理解的。大家本來都是靠打仗來吃飯的,仗打的越多,官兒就升的越快!如今這兩位忽然投誠了,今后大伙兒的衣食可就沒著落了啊,難怪大家都憋了一肚子的氣兒,讓他們多喝兩杯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陛下——”忽然有人高聲喊道,眾人紛紛看去,卻是太宗皇帝的弟弟,開封府尹、同中書平章、開府儀同三司、齊王趙廷美。
宋太祖趙匡胤駕崩后,皇位由其弟趙光義繼承,市井傳言多有不利。可是近日以來,忽然口風又變了,朝野中紛紛議論所謂的“金匱之盟”。據說是建隆三年,杜太后在臨危的時候,太祖始終在旁服侍不離左右。杜太后自知命已不長,乃問太祖:“你知道你是怎樣得到天下的嗎?”太祖曰:“我所以得天下者,皆祖先及太后之積慶也。”太后曰:“不然,正由周世宗使幼兒統治天下耳。假如周氏有長君,天下豈為汝所擁有乎?汝死后當傳位于汝弟。四海至廣,能立長君,國家之福也。”太祖頓首泣道:“敢不如教誨!”因此宋朝才有了“傳弟不傳子”的先例。
此事說起來雖然有些牽強,但是杜太后親身經歷過五代,這是一個王朝更替頻繁的特殊時期,五代君主十三人,在位超過十年者絕無僅有,且有七人死于非命,杜太后惟恐宋太祖也無法擺脫宿命,像周世宗般英年早逝、最終幼主執政失國而終,因此杜太后在趙匡胤剛當上皇帝的時候就說過“吾聞‘為君難’,天子置身兆庶之上,若治得其道,則此位可尊,茍或失馭,求為匹夫不可得,是吾所以憂也”的一段話。杜太后認為剛剛建國,根基未穩,大宋王朝隨時都有可能成為繼五代之后的短命的“第六代”。假如太祖果真中道而殂,十多歲的德昭顯然是不足以應付局面的,而擁有豐富政治經驗的趙光義,應是理想的繼承人。
而根據這一莫名其妙的定例,太宗之弟齊王趙廷美自然也有了繼承大統的法律根據,成為大宋皇位的第一繼承人,因此他權勢極為顯赫,掌攝開封府尹的大印,據說這個位子自五代以來就是皇儲的別稱,真正當得起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他雖然對于太祖的暴死也是心存疑惑,但卻沒有多說什么,有到他耳邊搬弄是非的,也總是被他一頓訓斥之后著人攆了出去,真真是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皇弟有何事要說?”太宗此時的心情甚好,和藹地問道。
“啟奏陛下,”齊王挺胸站在第二層的臺階上面,掃視了一眼下面的群臣,大膽放言道,“江南一統,實乃百姓之福,今夕何夕?花前月下,有酒無詩怎么能行?”
“不錯——”太宗笑著拈須點頭道,“皇弟所言甚是,但不知道那位愛卿又有了佳作呢?”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落到了悶聲喝酒的南唐后主李煜身上,要說到詩詞歌賦,人家的修為可不是他們這些北周禁軍出身的武夫們所能望其項背的。
李煜卻也不理這茬兒,依舊我行我素地伏在案上照喝不誤,好似沒有聽到太宗皇帝和齊王趙廷美的對話一樣,太宗的表情有些不悅起來,一手攥住酒杯,兩只小眼睛神光湛然地盯著李煜,眾人的心情都有些緊張起來,不知道這位性格暴躁的皇帝又會做出什么煞風景的事情來。
“陛下,小臣前日偶得詩一首,愿求陛下與眾位大人斧正。”在敬陪末座的地方,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了過來。
太宗皇帝仔細一看,那人身材矮小,白面微髭,兩只眼睛卻炯炯有神,原來是散騎常侍徐鉉,于是點頭道,“原來是徐卿啊!朕在開封府尹任上就聽聞,卿與韓熙載并稱江表雙杰,詩詞工夫自然是不差的,說來一同聽聽罷!”
醉意熏然的李煜將目光稍微瞥了一絲過去,看著這個自己夕日的舊臣,他還是忠心耿耿啊!自從江寧來到汴梁后,許多的舊部已然投向了更有發展前途的趙宋朝廷,早已經忘記了自己的主子和出身,能夠象徐鉉這樣忠心護主的人真得是鳳毛麟角了。也許,自己的老仆也算是一個吧!堂堂的皇帝,居然也會淪落至此?想到這里,李煜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一時之間,大殿里面喧鬧的人們都安靜下來,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徐鉉的身上,徐鉉也不為所動,踱著方步低頭向前走了幾步后,方才開口吟道,“京口潮來曲岸平,海門風起浪花生。人行沙上見日影,舟過江中聞櫓聲。芳草遠迷揚子渡,宿煙深映廣陵城。游人相思應如橘,相望須含兩地情。”聲音委婉含情,余音在大殿之上繚繞不絕。
在場的人聞得此詩后,都覺得言語清新,頗有余韻,不覺紛紛叫好。
太宗皇帝也微微點了點頭,沉思良久之后,方才開口淡然說道,“不錯!徐卿果然作得一手好詩!只是不知道,這江南的景致,果真就如此動人么?”言語之間,喜怒難測。
眾人一時不敢接話,大殿上就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后,老臣趙普大破了沉悶的氣氛,小心地答道,“江南的景致,果然是十分美妙的,先人白居易就曾經說過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蘭的句子,同北方的蕭瑟景象是大大地不同。老臣舊日游江南,也曾經流連不已,頗難割舍。只是江南雖好,氣候卻與中原大相徑庭,我們北方人若是去了,一時之間恐怕也是適應不了的。”
“則平此言,甚為中肯。”太宗點頭贊許道,接著話鋒一轉,對正在飲酒的李煜說道,“重光久居江南,卻不知道有什么看法呢?”
徐鉉的心中一沉,知道太宗終是不放心自己的舊主,忍不住親自考問了。偷眼看了看李煜,暗自禱告,您可千萬不要再生出什么事端啊!
李煜從座位上立起身來,規規矩矩地施了一禮,慢條斯理地答道,“陛下,臣離開江寧已經三年了,恐怕景致早已經不復往日,此時來說,未免有些不合時宜。”
“但說無妨。”太宗皇帝擺了擺手,表示不必顧忌。
李煜略加沉吟,一首虞美人的詞就念了出來,
“春花秋月何時了,
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
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此詩一出,頓時令大殿中的各人大為震撼。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果然是詩名久著,如此大家,古來能有幾人?如果你不是生在帝王家,或許會活得更好些吧?”曹彬望著卓爾不群地立在大殿上的這位南唐后主,心中感慨道。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哼哼——”太宗的呼吸聲粗重起來,臉色也漸漸變得鐵青,冷眼看著夷然無懼的李煜,心中卻是怒火中燒。他心中暗暗譏諷道,這才是你的真實想法吧?醇酒美人,不過是障人耳目罷了!若是再給你機會,讓你在我朝中興風作浪,江南的地方,恐怕也不見得會平靜多久吧!想到這里,一雙小眼睛滴溜溜地亂轉起來,心中瞬間內閃過了無數的念頭。
李煜自己雖然覺得無所謂,但是徐鉉等南唐舊臣們卻是心中恐懼,惟恐太宗皇帝一聲令下,就吧自己的故主拖出去砍了。而大宋的重臣們,有的自顧飲酒,有的則面色凝重地看著皇帝陛下作何反應,準備隨時呼應一下。
“皇上,吳越國歌女獻舞了。”內侍總管王繼恩悄悄在太宗耳邊提醒道。
“恩。”太宗怔怔地看了王繼恩一眼,注意到他眼中的警示,立刻意識到現在吳越初定,實在不適合在大殿上殺伐降主,否則難免會產生變數,于是說道,“讓她們開始吧!”
“皇上有旨,吳越歌女獻舞——”王繼恩雙手一拍,高聲喊道。
大殿里面立刻鐘磬齊鳴,約莫三十余名細腰豐臀的吳越歌女飄進了大殿,先是舞動長袖對著太宗行了君臣大禮之后,就如行云流水般在大殿里面舞動起來。粉紅的輕紗遮不住滿堂的春色,丹絳的朱唇偏偏要點破那如雪的嬌艷,秋水般的雙眸嫵媚地誘惑著殿上的君臣,一時之間大殿里面的男人們呼吸都急促了起來,眼珠子瞪得圓溜溜的,惟恐錯過了每一個細節。
“他奶奶的熊!偏是江南的妞兒最懂得勾引男人!”高懷德喘著粗氣嘟囔道,坐在他身邊的幾個人立刻心有戚戚地點頭同意起來,誰說不是呢?
太宗皇帝雖然是見多識廣,卻也沒有見過如此歌舞,不由得有些心旌搖動起來,一面極視聽之娛樂,一面在心中暗暗地嫉妒起來,他奶奶的,錢俶和陳洪進這兩個小子,還真懂得享受生活呢!
皇帝的興致很高,不斷地與眾臣話一些家長里短,氣氛很是溫和,酒宴一直持續到三更時分方才散去,諸人都紛紛互相攙扶著出了宮,早有隨從和家仆候在外面,將各自的主人扶上官轎或是馬車,緩緩向自家府邸行去,一時間,青石鋪就的御街上面凈是散碎的車馬聲。
“曹大人留步——”一個有些尖細的聲音傳了過來。
曹彬心中暗道晦氣,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老是有人來打擾?卻也無法回避,只得將身子從馬車中探了出來,跳到車下,迎面注視著來人。
王繼恩一路小跑地來到曹彬面前,略微有些肥胖的軀體一顫一顫的,雙頰布滿了紅潤。
“哈——曹大人不愧是領軍打仗的大將,動作真快!這一趟可是叫雜家跑歡了——”王繼恩趕了上來,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氣喘吁吁地說道。
“什么事情如此重要?竟要公公親自來找下官?真是有些惶恐了!”曹彬將王繼恩扶住,有些驚異地問道。
“哈——哈——”王繼恩靠在車轅上狂喘了一通氣后,方才附在曹彬的耳朵上邊神秘地說道,“曹大人,陛下有密旨,宣大人即刻進宮面圣。”
曹彬聞言后為之一楞,實在是猜不透自己這位皇上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二人趕到承恩殿的時候,太宗的幾名重臣宰相王溥、副相盧多遜、太子太保趙普、檢校太傅、宣徽北院使潘美、左仆射薛居正等人,都已經候在那里了。
少頃,太宗著便裝從后面出來,眾人紛紛叩頭。
“眾卿無須多禮了!都起來罷!賜座——”太宗的心情不錯。
左右侍衛端上幾個錦墩來,各人謝恩以后才敢少許坐了下去,都將疑惑的目光投向皇帝。
“實在是因為有幾件緊要的事情,顧不上歇息了。”太宗看諸臣坐定以后,吩咐內侍上了幾碗參茶,然后靠在龍椅上有些躊躇地說道。
“臣等深受皇恩,敢不為陛下分憂?”宰相王溥老成持重,代表眾人答道。
太宗見眾臣都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感到非常滿意,略作沉吟,組織了一下語言后,方才非常感慨地說道,“人誰無過?朕未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啊!”
“臣等愚昧,還請陛下明示?”眾人頗覺好奇,但卻不解其意,于是試探地問道。
太宗卻不作解釋,只是揮了揮手,令王繼恩捧上一只尺許大小,包金嵌銀的匣子來,打開上面的暗鎖,小心翼翼地從中取出一份兒顏色淺黃的信札來,示意眾人觀看。
宰相王溥首先接過信札,幾個大字浮現在他的眼前,“民有長君,國家之幸!兄終弟及,百年后,應當傳位給光義,光義傳光美,光美再傳德昭。四海至廣,能立年長的君主,是社稷的福氣。”再看看日期,正是建隆三年杜太后在臨危的時候,下面尚有一行小字,“臣趙普記。”上面宛然印有太祖皇帝的寶璽與年月簽名,正是被民間傳得沸沸揚揚的金匱遺書。
另附著一封書信,正是當初趙普罷相時寫給太祖皇帝自訴心跡的親筆,“外人謂臣輕議皇弟開封府尹,皇弟忠孝全德,豈有缺點可議?方太后病危之跡,臣實預聞顧命,知臣者皇帝,愿賜昭鑒!”
眾人看了書信以后都恍然大悟,怪不得罷相數年的趙普又一次得以重返中樞,原來是抓住了這一根救命的稻草,此人當真是算得上老謀深算未雨綢繆了,一封書信,就將自己的心跡表露給了太宗皇帝,看來他重掌相位也僅僅是一個時間問題。
“則平果然是忠愍之臣啊!”王溥感慨地說道,心中卻暗罵趙普無恥,居然連皇帝的小辮子也能抓住,一封金匱遺書,就替篡奪兄位的太宗皇帝正了名,一封與太祖的信札,就表明了自己一向并無反對太宗的野心,實在是高明之至啊。若非如此,他恐怕還得老老實實地在河陽作他的地方官吧!
“朕準備以則平為武勝軍節度使、檢校太尉兼侍中,眾卿以為如何?”太宗皇帝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陛下英明,老臣附議。”如此官職,可以說是軍政兩方的極品,除了封王之外,已無其他職位可以超越了,王溥心下了然,知道皇帝已經作了任用趙普為相的決定,自己要是不同意,那還不是忤逆圣意啊!當下表示贊成。
首相既然已經沒有異議,余下眾人自然更無話說,紛紛對趙普表示祝賀,同時大力頌揚太宗皇帝能夠明見萬里,不令賢臣失于鄉野,甚得古賢明君主堯舜之風,實在是千年難得一見的英明天子,臣等得沐天恩,何其幸甚!
“好了,好了!”太宗雖然也喜歡聽奉承話,但是畢竟從事過多年的基層工作,深知馬屁話聽多了還是有害的,于是打斷眾人的話頭兒說道,“南方既已平定,有些事情,可就應該提到議程上面了!”
內侍王繼恩在太宗皇帝的示意下,拉開了背后一面墻上遮掩著的帷幕,命隨侍的小太監將幾只明亮的宮燈舉到跟前,殿內立刻被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頓時,一幅巨大的山川地形圖出現在眾人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