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冷月抱著一套棉裘踱進門。洛云歌禮貌地躬身道了句“姐姐”。
而熊毅和離意卻依然尷尬地持著武器立在原地。
冷月曉明其中的原委后,不禁莞爾。
“正是不打不相識。你們以后也可做個伙伴,相互照有個照應。”
離意臉上還掛著一絲慍色未褪去,和著染上紅暈,很是無措。撇著嘴,紅袖一甩,背身嗔道:“誰要和他做朋友……”
熊毅見著,也沒說什么,將劍收回,臉色平靜的像塊石頭。
冷月笑著搖搖頭,轉身把那一套疊得工工整整的衣衫交給洛云歌。
“近日里秋風盛行,寒氣很重。昨天見洛師伯時,薄衫還未換掉。是時候添些衣物了。”
“姐姐想的真是周到,云歌代家父謝過了。”
“這說是的什么話,見外不成?”
“當然沒有。”洛云歌笑笑,主動在前引路,“父親正在浮云居舞弄墨寶,姐姐和熊兄弟跟我來吧。”
“玄滄闕”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大。穿過長廊,繞過并肩而立的樓閣,幾人漸行至**。
小徑兩側花草已枯,半蜷著身子,迎風飄搖。枯草地中央,幾棵彎曲的老樹倔強地挺著枯枝而立,枝上寒鴉點點,靜守寒秋。
掩不住的蕭瑟。
鵝卵石鋪就的小路,直通到山腳下。臨壁生著一片墨綠的竹,翠色凝重。
這竹林前并未座落何等精雕細琢的亭樓瑯環。甚至是連個像樣的書房也沒有。
空地上只搭起一座簡簡單單的竹樓,就地取用的竹料,完全掩映在竹林里,與背景融成一團,一樣的翠色凝重。
乍落眼,覺得有些破落。細看,卻發現構架竹屋的每根竹子都被精心修整,似被精妙的劍法一刃砍出。簡約,又不失工整。
熊毅環顧四周,心下與方才剛進門的正庭對比,不禁一陣違和。
放著富麗雅致的別苑不住,而是躲在這荒僻竹林,任誰都會猜想,這位洛先生或許是位喜好清簡的主兒。
此處名為,浮云居。
所謂“浮云”,卻非處云端,而居于谷底;周無浮云相伴,卻生滿翠竹。
那么,浮云在哪?
幾人剛停穩腳步。一個渾厚的聲音便如洪鐘般傳入眾人耳道。
“他年劍客笑風塵,而今風解睡龍心……”
竹葉震落,零零飄散。
熊毅心頭也是一震。
那語氣里分明夾了幾分內力催動的真氣。順著筋脈灌入他體內,如明火中燒,撕扯著皮肉。
轉瞬又化做虛無,似悄然退散的云霧。唯有裊裊余音,回旋耳畔。
悠然道來的詞句里,似乎包含了玄而又玄的奧義,眾人莫解。
“睡龍心……”
熊喃喃,握劍的手莫名地抖了一下。
大多數情況下,人的手是不會自己動的。因為他的主人既不手殘,也不腦殘。
可有時候,它偏偏就不由自主地動了。
因為它握著的東西動了。
龍淵劍。
劍也是有心的。
只是,劍神不復,劍心也就“死”了。
如果劍動了,就說明它蘇醒了么?
不,可能是有人讓他翻身打了個呵欠,繼續沉潛夢中。
那是要具有何等能力的人才能做到?
能讓它破夢驚醒,江湖相隨的人,又是何樣的存在?
熊毅胸腔忽如寒光掠過,心神一凜。
握劍的手不禁又顫抖了一下。
“都進來吧。”
竹樓的房門輕響,竟自己敞開了。
(二)
門后飄來一縷清香。
氣息沁入肺腑,便易使人忘我,將己身拋置于山水之境。
漆色褪半的木桌上,放著一只紫砂壺。壺嘴兒正氤氳著茗香,氣息一瞬濃郁,一瞬又清新淡雅,沒有人能說清楚那壺水中泡著何種原料。就好像全世界的繁華與落寞,皆被收歸同處,作了茶葉,文火慢煮成了這一壺。
紫砂壺被一只滄桑干瘦的手握住。
握壺的手,握壺的人。
握壺人的另一只手里,握著一桿畫筆。
熊毅忽又想起不寐閣上舉酒縱筆,吟詩慨嘆的辛九道。
砂壺,酒杯。
青衫,錦袍。
宣紙,白娟。
這如出一轍的場景里,主人公卻不相像。
握著茶壺的人,多了份超然的道骨。而握著酒杯的人,眼里總是寫不盡的哀愁輕怨。
后者是辛九道,哀而不壽。
眼前,握壺的人執著畫筆,龍蛇飛舞,洋洋灑灑的甩下墨汁。
熊毅這才注意到,宣紙上落下了一枝墨梅,枝短而蒼勁,已初具形態。
其實,他本該注意到。這竹屋四壁,滿滿當當,掛的都是梅圖。
每張每幅每卷上,都綻開著幾點秀氣的梅花,暈開濃重的墨色,在留白里,傲霜斗雪。
洛輕塵收了筆,輕輕架在硯臺上。而后掏出一方印,在畫旁的空白處壓下。
墨跡未干,梅花未放。
冷月疑惑,上前問道:“師伯的梅,為什么不畫完呢?”
洛輕塵慢慢回過身,環視著滿壁的墨梅圖,嘆了口氣。
“這一枝梅,我畫了十幾年,都沒能等到一場真正的花開……”
等不到?四季流轉,光陰交替,豈有梅花不開的道理?
“經年不見圓月,何得花無缺??塵事紛繁,本就如此。我又何必固執地將它畫完呢?”洛輕塵輕吟道,語氣里夾著幾層讓人讀不懂的意思。
熊毅禮貌地直立在原地,手中卻不解地摳著衣角。
偷偷看冷月時,見她眼里忽然泛起一點晶瑩。再看候在一旁的洛云歌,亦是沉默不語。
他想,辛九道一定是個明白人。因為他曾經聽那個喝醉酒的死人說過,每個深沉的男人心底,都葬著一段觸及心扉的故事。
洛輕塵也應該是個有故事的人。
“洛先生……”安靜的竹屋里,驀地傳來一個聲音。
熊毅突然壯著膽子喊了一句。
眾人一怔,目光齊刷的落在楊毅身上。包括倒了半杯茶水的洛輕塵。
“最精妙的劍法是什么?”
話音落下,面色沉沉的洛輕塵忽然凝眉舒展,笑出了聲。
冷月也隨之心弦一松。
此行她最擔心的事莫過于這初入世道的小子在前輩面前說錯話。
不過,這次,明顯是她想多了。
最精妙的劍法是什么?
這個問題聽起來離題的可笑。世界萬物,唯獨難以評比的,就是個“最”。登峰造極的除了傳說中的某些事物,俗人眼里很難辨別出塵世中所謂的“第一”。
但并這個問題沒有被問錯。熊毅現在想要的,只有劍法。
俗人不知道。他覺得洛輕塵肯定會知道。
所以洛輕塵盯著他鷹隼般的眸子,告訴他:“有一本劍法,的確可以堪稱至尊。”
“是哪一本?”熊毅深邃的眸子里,瞬時漫出一絲光亮。
洛輕塵笑笑,卻把頭側向冷月,輕輕吐出三個字:
“《九龍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