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又一道旨下來,因裕貴人要撫養(yǎng)明亭,晉為裕嬪,關婕妤晉為恬貴人。
蘭林殿里又多了一個孩子,本來是一件事很熱鬧的事。但明亭實在是太會折騰了,自從純妃被降為貴人帶到延禧宮那天開始便哭鬧不止,一個勁的砸東西。裕嬪心疼的不得了,恬貴人道:“簡直是個小魔星,不知道姐姐領他回來干什么,咱們這里又不是玉芙宮,沒那么富裕,你說他不知好賴吧,他還特別刁鉆,什么玩意兒值錢他砸什么。”
皇帝怕他這種驕橫跋扈的性子傳染給了明翔,便讓裕嬪帶上恬貴人和明亭搬回玉芙宮去住,一來,雙方都住的寬敞,二來,熟悉的環(huán)境對明亭的情緒或許有幫助。誰知這孩子還是一味的吵嚷著要母妃,必須是段玉枝不可,其他人都不行,搞得傅姆們和丫鬟們無計可施,怎么勸都沒用。
剛開始,裕嬪在永樂宮對他釋放出來的善意,他還懂得有所回報,針對誰都不會針對裕嬪,裕嬪喂飯,他勉強會吃兩口,然而自從得知以后要跟著裕嬪,明亭便也不干了,指著裕嬪上躥下跳的罵:“你算什么東西,你不過是一個嬪而已,我母親是純妃娘娘,是玉芙宮的主位,這里的人都要聽她的。”說完,一把推開裕嬪手里的碗,里面的粥湯霎時潑灑了裕嬪滿身。
裕嬪最后的一點耐心也用盡了,見他還要要砸東西,讓周遭的人都別攔著他,由著他砸,橫豎砸的是玉芙宮的東西,也不用收拾,等皇帝過來親自給他看。
裕嬪生的一張容長臉,兩道平眉,笑起來很有些寡淡,不笑的時候更顯得嚴肅,她仿若自言自語道:“純妃?這宮里哪兒還有什么純妃啊!倒是延禧宮有一個段貴人。還有……”她嗤的一笑,問廊下和屋內侍立的一眾宮女:“純妃是玉芙宮的主位嗎?”宮女們齊聲道:“裕嬪娘娘才是玉芙宮的主位。”
見明亭憤憤的握拳小拳頭敵視的看著自己,裕嬪繼續(xù)道:“怎么,不服氣啊,敬酒不吃吃罰酒,你既然那么不愿意跟著本宮,你大可以去延禧宮找你親娘啊。去跟著段貴人好了,延禧宮名兒雖然不錯,但其實就是一座冷宮,咱們這里冬暖夏涼,延禧宮夏天的時候,犄角旮旯里布滿了跳蚤和虱子,冬天就更涼快了。你要去就去。”同時吩咐宮人道:“他吃不吃都隨他,你們誰也不用理他,只管好你們自己便是。”
恬貴人擔心道:“姐姐,陛下終究是把孩子交托給你,咱們這樣怕不怕?”
“怕什么。”裕嬪拉了恬貴人在黃花梨木的八仙桌旁坐下,“就算陛下知道了又怎么樣,知道了也不會說我沒本事,而是說他不受教,孩子既然交得給我整治,就得由著我管,我管不好,別人也一樣管不好。反正那天在永樂宮我那樣對他,陛下可是親眼瞧見的。”
恬貴人想想有道理,便不再說什么,與她一起坐下用膳。
之后,便沒人理會明亭了,他砸東西也好,哭鬧也好,絕食也好,隨便。
明亭從小被純妃慣著,凡事都順著他,他自然而然學會了一有不如意的就撒潑打滾的脾氣,最后便能收獲他想要的。可現在沒有純妃了,誰還在乎他的感受?他意識到自己即便是發(fā)脾氣,提出的要求應該也得不到滿足,再加上他聽見裕嬪說要整治他,心里惶恐的不得了,夜里哭濕了一床的被子,等到天亮時分,趁著裕嬪去永樂宮給皇后請安的時機,便偷溜到延禧宮去找母親。
延禧宮外有禁軍把手,他只得在門外歇斯底里的干嚎。
延禧宮內,段玉枝聞訊而來,母子倆隔著一道門哭的肝腸寸斷,禁軍還是不讓進,明亭便對著禁軍拳打腳踢,這種行為于大人而言完全不起作用,不過隔靴搔癢罷了。但時間一長,禁軍們也失了耐心,反感道:“是,您是皇子,咱們耐何不了,可是里面那位,卻是犯了過錯的,您要敢再踢我一下,我便進去踢那犯婦一下,你咬我一口,我便倒了她今夜的膳食,叫她餓肚子,您自個兒盤算清楚吧。”
明亭氣的嚎啕大哭,他牙還沒長全,但欺凌霸道學了個全,而今是頭一回受到這樣的屈辱,知道原來被人欺凌是這么個滋味。
他從前聽大哥哥說延禧宮鬧鬼,大哥哥一直攛掇他一起來探個險,他不敢來,大哥哥倒是膽大,雞賊的在后門這里挖了一個洞,今天便派上用場了,明亭想起,一個人轉到后門去,小小的身子爬進狗洞,咕嚕一下子就鉆進去了,在一間簡陋的小廂房里找到了落魄的段玉枝。
按照程才人和蔣才人的說法,皇后這還算是仁慈的,居然肯讓太醫(yī)來看段玉枝,給她止血,但是段玉枝還是沒日沒夜的咒罵著上官露,每天變著花樣的罵,唯一安靜的時候,就是抱著一根雞毛撣子在角落里發(fā)呆,喃喃自語的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小明亭進來找到他親娘,兩個人抱頭痛哭,段玉枝將他橫著摸過來豎著摸過去,確定他沒有缺胳膊少腿才放心。
明亭氣哼哼的說:“他們要我管別的人叫母妃,我才不干呢!我是您的兒子,我母妃是玉芙宮的主位,永遠都是!”
段玉枝雙目噙著淚,想了一想,擔心明亭在外頭沒有自己的庇護不知道會否死于他人之手,畢竟王位的爭奪戰(zhàn)已經悄無聲息的拉開序幕。與其在外面生死不知,倒不如干脆在延禧宮落腳,也好讓外面的人以為他們母子再也不會構成威脅了,等明亭長大成人了再說。
當然,段玉枝另外還抱著一絲殘存的希望,僥幸的想,只要明亭打死不松口,堅決非她這個親娘不可,那么陛下心軟之余,念在過去的情分,也有可能會放她出去的,哪怕只是當一個貴人,她也有信心可以東山再起,前提是,孩子必須掌握在她的手里。
所以她對明亭道:“孩子,為了咱們的將來,你可要受一陣子委屈,你扛得住嗎?”
明亭不假思索道:“只要能和母妃在一起,兒子什么苦都吃的。”
段玉枝摟著兒子,喜極而泣。
然而蔣氏和程氏都在一旁冷笑,程氏道:“瞧著吧,這么嬌貴的孩子哪里受的了這種清苦的日子?!沒有錦衣玉食,沒有奴仆差遣,我賭他熬不過五天。”
不出她所料,第一天,青菜豆腐白米飯;段玉枝說是為了祛除體毒,有益身體,明亭不甘不愿的吃了。第二天,又是青菜豆腐白米飯,明亭郁悶的扁著嘴。到了第三天,還是青菜豆腐白米飯,明亭受不了了,氣的一腳把飯盆踢走:“我不吃,我不要吃!這根本就是豬食,連喂狗狗都不要。”說完,他驚訝的發(fā)現他那素來美麗又大方的母妃竟然不顧形象的彎下腰去用手抓了地上的飯往嘴里塞。
他怔忡道:“母妃……”
段玉枝哽了哽道:“你不吃,就沒有了。他們不會多給的。相信母親,明天會好的,明天就會好的……再過兩天,就兩天。”她向他保證,“母妃已經差人給你父皇送了口信,等父皇來看我們,事情就能迎刃而解了。”
明亭咬咬牙,又多等了一天。
這期間,明亭去延禧宮的事,裕嬪自然不敢隱瞞,一一稟告了皇后,上官露道:“你不會這么容易就放棄了吧?”
裕嬪露出一個志得意滿的笑道:“那孩子是頂吃不起苦的,他會回來的,時間早晚而已。”
“那到時候,不要讓他太輕易得逞。”上官露垂下眼眸,淡淡道,“不是咱們對孩子狠心,而是你不讓他記住這個教訓,他會以為你很好說話,以后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他日羽翼漸豐的時候,也就不記得你這個養(yǎng)娘了。”
裕嬪道:“是,娘娘說的在理,嬪妾知道該怎么做。”
好不容易捱到了第五天,飯盆里突然多了一些肉糜,還有半只雞腿,明亭喜出望外,趕忙用手抓起雞腿就往嘴里塞,但是離嘴巴還差一些,就一些……段玉枝一把搶過那雞腿,摜在地上道:“有毒!她們怎么會那么好心給我們送吃的?一定是為了毒死你,斷送你將來的儲君之位。”
明亭‘哇’的一聲,望著地上臟了的雞腿,痛心的哭道:“我要雞腿,母親你為什么不讓我吃雞腿……嗚嗚嗚!”
段玉枝聽到一聲輕微的嘆息,不注意幾乎發(fā)現不了,她微微側頭,眼角余光瞥見角落里站了一個人,長身玉立,她大驚的后退一步,是皇帝!
李永邦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來的,事先并沒有讓人通報,結果讓他看到這一幕,坦白說,自從了解了段玉枝的為人,發(fā)生今天這樣的事,他并不覺得有多意外。
他用一種十分無奈又鄙薄的目光,望向段玉枝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人,懷揣著什么樣叵測的心思便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樣,以己度人,真是可憐可笑。”他長出一口氣,指著地上的雞腿道,“皇后和裕嬪知道這孩子跑到了你這里,怕他受委屈,特地讓人加的菜,可惜,因為你的緣故,孩子吃不到雞腿了。”
明亭餓了好幾天,早已餓的前胸貼后背,哪兒還有力氣翻江倒海?聞言,對著李永邦抽抽搭搭道:“父皇,兒臣知道錯了,兒臣真的知道錯了,你帶兒臣回去吧,兒臣會改的。”
“胡說什么!”段玉枝喝道,一把將明亭拉到自己身后。
李永邦淡淡道:“說吧,叫朕過來究竟是為了什么事?你不會以為朕是來看你的吧?!”
段玉枝凄惻的看著皇帝:“陛下,嬪妾只想問您一句話,這些年,您對嬪妾可曾有過一分真心嗎?”
“沒有。”李永邦回答的干脆。
“為什么?”段玉枝追問,“是嬪妾哪里做的不好嗎?”
“現在討論這些還有意義嗎?”李永邦不耐煩道,“你問我要真心?你又何嘗交付過真心?那日大殿上可是你自己親口說的,你‘制造’了偶遇,沒有人逼你承認。”
“盡管是這樣……”段玉枝急切道,“可臣妾對陛下的心是真的呀!”
“真心也罷,不真心又怎樣,朕渾然不在意。”李永邦望著延禧宮的一樹梨花,淡淡道,“關鍵是你根本不是朕要的那個人。”
段玉枝狠狠一怔:“什么?”
李永邦道:“從始至終,你都搞錯了一件事,你以為朕不喜皇后,所以皇后派你到朕的身邊來,是專程為了刺探朕的反應,朕的喜好,以期將來討得朕的歡心,是嗎?”
段玉枝啞然,她盡管沒說,但她自己知道,她就是這么想的。
“可你搞錯了。”李永邦深深嘆了口氣,“是皇后不愛朕啊……我與她之間,是我愛她,而她不愛我。她送你過來,你的一言一行都是她教的,仿的也是她的好惡,她大抵是想讓我飲鴆止渴吧,好將她給忘了。”
段玉枝不可置信的瞪大眼:“陛下的意思,我一直都在做著別人的替身?你們兩個,你和她,你們都在利用我?”
她猛的大叫起來:“我不過是一枚棋子?你們手中的棋子?”
延禧宮也是有棋盤的,就是比較破落了,段玉枝卻不管不顧的找出棋子來,一顆顆的朝李永邦身上丟去,“我不要做你們的棋子,我不要做你們的棋子!你們有什么話不說清楚,非要我夾在你們中間傻乎乎的替你們傳著暗語。”
李永邦冷冷道:“有利用價值,能做一枚棋子也是一種肯定。而你,連這最后的利用價值都放棄了。”
說話間,蔣氏和程氏紛紛趕來,在皇帝的腳下跪倒:“陛下,罪妾有話要說。”
“有什么事嗎?”李永邦眉頭緊蹙。
程茜紅面不改色:“臣妾要出首貴人段氏。”
“出首?”
“是。”程茜紅篤定道,“陛下,段氏自從來了延禧宮沒有一日不咒罵皇后主子的,不但如此,還私下里做了小人,每天拿著鞋底抽小人,除此之外,小人的身上還扎滿了針。妾身等見她瘋瘋癲癲的,便去瞧過,那小人身上做了記號,刻得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八字。”
“什么?”李永邦雙眼圓睜,指著段玉枝道,“你知不知道在宮中實行巫蠱之術是死罪!”
“朕饒你一命,你竟還不依不休了,要知道,如果不是皇后替你求情,你連一個貴人的位份都保不住。”
“沒有。”段玉枝惶恐道,“妾身真的沒有,她們冤枉我,是,是我叫她們李代桃僵,她們便懷恨在心。”
程茜紅比蔣瑤冷靜,也更善于說謊,當即道:“陛下,妾身和蔣妹妹自知犯了大錯,不奢求陛下的原諒,只想在延禧宮了此殘生了。此次出首,沒有要將功贖罪,請陛下收回成命的意思。也沒有刻意報復段氏的意思,只不過是在宮里呆了久了,即便是有私心,但總不至于黑心,更不會埋沒了良心。陛下不信的話可以問問看守延禧宮的侍衛(wèi),段氏是否日日咒罵皇后,一問便知。”
程氏說的篤定,蔣瑤也一臉慷慨赴死的樣子。皇帝便讓福祿和寶琛去問了幾個宮人和侍衛(wèi),得到的證詞都是一樣的,段玉枝時常咒罵皇后,內容不堪入耳。
李永邦看著蔣氏呈上來的那個人偶,上面扎滿了密密麻麻的細針,恨聲道:“你放心,朕不會讓你死,朕的后宮沒多少人,只死了一個湘依人,你若死了,朕還得再納新人。對了,你不是瞧不起湘依人嗎?看不上她的出身,唾棄她的卑賤,但她人雖糊涂,心眼卻不壞,那么快就送你下去陪她,反倒是對她的不公了。朕就讓你連她都不如。朕會下旨追封她會湘嬪,而你——”李永邦一字一頓道,“貴人的位份都抬舉你了,你就在延禧宮里安心的當你的才人吧。段、才、人!”
說完,氣的拂袖而去,也不去看地上的蔣氏和程氏,她們二人低眉垂目的,似乎真如她們說的那樣大公無私。
走的時候,福祿看了一眼明亭,明亭要跟上,段玉枝忙拉住明亭道:“你要去哪兒?你要去哪兒?說好留在這里陪母妃的呢,你放心,你父皇遲早會回心轉意的。”
明亭拼命掰開段玉枝拉牢他的雙手,對福祿喊道:“公公你帶我走啊,你帶我走啊,這里不是人呆的!福祿公公你救救我!”
段玉枝愣愣的看著這一切的發(fā)生,指著程氏和蔣氏道:“你們背叛我——”又指著明亭離去的背影道,“你也背叛我,連我的親生骨肉都背叛我!”
她發(fā)了瘋一般的仰天狂笑。
程氏和蔣氏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道:“行了,這下大家都一樣,誰也不比誰高貴。省的在冷宮里還要低人一頭。”
段玉枝極緩,極慢的,走回屋里,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癱坐在地上,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