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懿旨一出,天下大定,宣武皇帝的靈柩也在三日后抵達京師,送進了未央宮停靈。
大殿下如今貴為嗣皇帝,便搬進了未央宮的東暖閣勤政殿作為此次喪儀的倚廬,主持一切大小事物。
同時,宣武皇帝的后宮也都跟著升了品階,其中燕昭容更是如愿以償的成為燕貴妃,如此一來,嗣皇帝和他的妃嬪們就要喚她一聲燕貴太妃,同時請她移居到壽康宮。
此舉大有深意,宮中的人紛紛刮目相看,因其他的太妃們并無此殊榮,且壽康宮曾是敦敬太后的寢宮,十分精美奢靡。然燕貴太妃沒卻說去,也沒說不去,依舊住在蘭林殿里,紋絲不動。
慶祥宮中,側妃趙氏坐在正妃上官氏的下首,不以為然道:“區區一個太妃,有什么了不起的,難道還要我們去請她不成?真把自己當貨真價實的太后呀!”
“姐姐快別這么說,費事叫人聽見了不好。”勸她的是趙氏的堂妹趙芳彤,她倆一前一后進的王府,不過趙頌瑜更為受寵,一進去就是側妃,等過幾日太子登極,就算不是貴妃,估計妃位也是跑不了的。太監們都是八面玲瓏的,此刻慶祥宮又是整個禁庭最熱門的所在,所以很早就有太監和宮女往這里遞消息,說是禮部已經在擬趙頌瑜的封號,不出意外的話會是個‘全’字。
于趙頌瑜而言,這是一件既值得高興又有些不甘的事,高興在,不管是全妃還是全貴妃都是她意料之中,不甘的是,哪怕當上了全貴妃,她也還是屈居于皇后之下。
而于其他人而言,她們的命運都還是未知之數,譬如說趙芳彤,王府時的一個良娣,從前不能與堂姐爭輝,進了宮更是前途未卜。
同是良娣出生的肖氏坐在趙芳彤邊上,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別說了,須知趙頌瑜平時就張狂的沒了邊兒,誰也不放在眼里,她們往日里可沒少受她的氣,不過將來進宮就難說了,宮里規矩大,她要張狂,也要看看自己幾斤幾兩,有沒有這個本事。當即有意無意的說道:“趙姐姐你是不知道內情才這么說的,聽說這位燕貴太妃在太皇太后跟前可是很說的上話的,若不然姐姐怎么會無緣無故的被告了一狀!”
說到這件事,趙氏就來氣!
她哥哥是為夫君分憂,結果吃力不討好,就是因為這勞什子太妃在太皇太后跟前胡謅了幾句,今兒一大早,慈寧宮的芬箬姑姑就奉太皇太后的慈諭,領了一群人進來教她們規矩,還特別指名道姓的針對她,要她夜里到未央宮去守靈。
“依我看,姐姐這兩天還是忍耐著點吧。”肖氏的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幸災樂禍道,“宮里的事誰都說不清,都說先帝在時,這位太妃并不得寵,可要不是這位太妃,姐姐此刻只怕已經住進重華宮了。”
另一位良娣溫氏也道:“說起那重華宮,我聽人講精美絕倫,姐姐可真是好福氣,令我等好生羨慕,尤其是……”她惻了一眼從始至終就一直保持沉默的上官氏才又道,“尤其是就在關雎宮的旁邊。”
關雎宮是孝慎皇后即大殿下的養母住的長樂宮,后來大殿下的生母懿如皇貴妃住進去,就改名為關雎宮。向來是六宮之主的住所。大殿下要是有意讓趙氏住在隔壁的重華宮,其意義不言而喻。
趙氏嘴上不說,唇角卻忍不住微微翹起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那兒有什么好的,我聽說原先可是暢飲閣呢。”
溫氏淺笑道:“姐姐這就有所不知了,要不然怎么說宮中多能工巧匠,暢飲閣原址固然是在而今的重華宮,卻叫殿下移出了內宮,并非拆而重建,而是在原地上平移走了,簡直堪稱奇跡。聽說殿下這樣做就是為了能讓姐姐將來舒舒服服的住在重華宮。偌大寬敞的地方,姐姐以后可要常請我們去坐坐呀。”
趙氏撫了撫鬢發,裝模作樣道,“是嗎?重華宮真有那么好?”
肖氏的眼神裝作不經意的溜過上官氏,只見她依舊氣定神閑的坐在那里,不疾不徐道:“應該很好吧,單是殿下為了妹妹如此大費周章,這份心意就已經很好了。”
“這倒也是。”趙氏一挑眉,“聽說姐姐和那位太妃似乎頗有些淵源呢,說是當初給殿下選妃時,燕貴太妃就是立主要姐姐當殿下的正妃之人,想來等殿下登極了,姐姐的皇后之位總也跑不了。就是我好奇那位太妃真能混上太后之位?姐姐向來見識廣博,不知姐姐怎么看?”趙氏轉過頭來盯著上官氏。
上官露優雅的撥弄著手腕上的瓔珞珠串,發出玉石叮當的清雅之聲:“妹妹,有些話言之過早了。須知殿下的登極大典是重中之重,至于誰當皇后,全憑殿下的心意。我等無權干涉,也無力干涉,大伙兒說是不是?”
“但是私底下關起門來姐妹們都是自己人,也并非完全不可議論,就譬如說妹妹剛才講的也算有理,一個妾,就算是先帝晏駕了,她于殿下登基有功,也還是先帝的一個貴妾,豈能與正宮相提并論?”
這話綿里藏針,在座的都聽出來了。
果然,趙氏氣的臉色鐵青,咬牙切齒的要發作又不能發作。
上官氏心中好笑,這就是沒文化的苦楚啊!連吵架都吵不過別人,總是詞窮,單會發脾氣甩臉子有什么用啊。當下也學著她的樣子轉過頭去天真無邪的盯著她看:“妹妹,你說是不是呢?”徹底讓趙氏無語了。
肖氏只覺心里痛快,起身對上官氏道:“是這個理,大妃向來是高瞻遠矚,姐妹們真是相形見拙。”
趙氏輕哼一聲:“話是這么說不錯,可有時候男人也就愛女人不講理,凡事都一套一套的,未免絮叨,殿下平日里已經日理萬機,內閣大臣們一套一套的,說理說個沒完夠叫他頭疼的了,若是回到內宮還要跟他講理,豈不是娶了一個先生回來,盡和他辯論?”說完,拿起帕子掩嘴笑起來。
這是公然的嘲笑上官氏不受寵了,是人都知道李永邦長期留宿在趙氏屋里,趙氏輕歌曼舞,每天變著法子不重樣的款待。
上官露卻不著惱,她是無論別人怎樣于人前呲打她,都不輕易動氣的性子,一副渾然天成的與世無爭。肖氏有時候對她的這副脾氣也很糾結,故而只有自己代她翻嘴皮子:“妹妹們受教了,兩位姐姐說的其實都不錯。好像宮里宮外,王公大臣,乃至尋常百姓家都分一個嫡庶,是非和正邪,所以正宮娘娘向來都是要明辨大義,胸懷若谷的,沒有一般的洞悉世事的能力還真操心不上,至于趙姐姐,呵,一向頗得殿下的喜愛,想必是很有心得的。妹妹們真是自愧不如啊。”
趙氏狠狠白了肖氏一眼,上官露則是面無表情,仿佛自己并非局中人一眼,只淡淡道:“想必各位妹妹們現下也該累了,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開始還有的我們忙活。”話畢,用手抬了抬發間的蜀葵鏨刻赤金步搖,垂下的粉色琉璃堪堪抵在額角,輕輕晃動。更兼她一身的灰銀鼠皮的大襖,襯托出她一張精致小臉,雪白的肌膚,微點絳唇,宛如冰天銀地里一株傲然綻放的紅梅。
這驚心動魄的美叫在場眾人都看癡了,趙氏一貫嫉妒上官氏的美貌,之前已是被堵得五臟六腑都揪了起來,此刻更是氣的兩腮鼓鼓的,眼見眾人紛紛散了,自己還要去未央宮守夜,心里就無比的委屈,繼而委屈上升到憋屈,憋屈上升到氣憤……總之,情緒復雜的很吶。
她很想打一場翻身仗,她就不信這個邪了,憑什么以她的寵愛,就輸給上官氏了?若說從前,上官一門還算顯赫,她須忌憚三分,而今的上官氏不過是枯木殘枝,最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和已故的敦敬太后上官氏乃水火不容的死敵,所以上官氏是上官露背后的倚仗沒錯,同時亦是她的痛處軟肋,一弄不好,太皇太后就先拿她開刀。別說她還沒坐上這皇后之位,就是坐上了,也不一定能做坐的穩。
趙氏思來想去,覺得倘若錯過此次機會,來日想要再坐上皇后的寶座,不知要等上多少年,最好的辦法,就是在今次的登極大典之前動手。
她下定了決心,便立即吩咐自己的貼身丫頭墨兒,要她到平日里與她交好的幾個侍妾那里傳話,行大斂之禮的那一天,務必聽從自己的號令,再叫上心腹瑞秋回去替她把紫貂大襖拿來,氣哼哼道:“顯擺什么顯擺,搞得就她有,別人沒有似的。嘁。”
跟著一行人來到未央宮前,夜色里的未央宮本來雄渾壯麗,三丈的高臺,三層硬石的須彌座,雕龍刻鳳,每根望柱下都有石螭形獸頭,嘴里有穿透的洞孔,當白天的積雪化了以后,水中孔中流出,猶如千龍吐水。使得趙氏她們愈加步履艱難,幾次踩著水洼都差點摔倒。而此刻宮前白幡漫天,連綿的梵音從殿里傳出來,霎那使威嚴感變得沉重拖曳,于四周彌漫開濃濃的死亡氣息。
趙氏不禁抖了再抖,她是想要借大行皇帝的喪儀來給自己鋪一條路,可要是叫她在梓宮前跪祭一晚上,那她還沒當上皇后就得活活嚇死!瑞秋和墨兒心里也害怕,但見主子腳步不動了,到底不是個事兒,只得一齊勸道:“娘娘,殿里有大和尚誦經呢,又有那么多的下人和臣子陪著……”
話還沒說完就被趙氏打斷,指派道:“墨兒,你先進去瞧一瞧,替本宮看看里面是個什么情形,好讓本宮有個心理準備。聽說大行皇帝是叫雷給劈死的,要是……要是沒個遮攔可怎么好!”
一想到黑黢黢的干尸躺在棺材里,她就渾身發憷。
墨兒心里一百個不情愿,但誰讓那是主子,于是哭喪著臉道了聲‘是’,探頭探腦的上了丹陛。不一會兒興沖沖的回來答話:“娘娘,娘娘且放心,殿里支起了高高的黃幔,左右設素帷裹住了大行皇帝的梓宮,最重要的是,娘娘只要在帳子外的坐褥上跪著就好。”
趙氏可算是松了口氣,亦步亦趨的進殿,之后在蒲團上跪下,哽咽道:“父皇。”哀哀的叫了幾聲之后,便在宮人們一個賽一個麻利的折疊金銀箔的動作中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