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青年人,李永邦病了幾天,又按醫囑歇了幾天,便再度臨朝。正是逼近年尾,實在事務繁忙,無暇顧及後宮,待到了臘月裡,正式封印,雖然大小都有內侍局張羅,但又要祭天,又要祭祖,皇帝還是忙得抽不開身,後宮的女人們也歇了心思,一個個的摩拳擦掌,預備來年再戰了,因爲湘依人有孕的事對所有人而言當真是個激勵。
這一次,爲了保住龍胎,所有人都格外當心。
鍾粹宮的錦葵也一樣,簡直是如臨大敵,她私心裡是希望湘依人搬走的。
從前固然也有低階的妃嬪在鍾粹宮待產和生育過,但是人人都知道湘依人是太后身邊的,一來住在鍾粹宮太憋屈了,就算是從前湘依人和太后一起相依爲命的時候,好歹都還有個蘭林殿住呢。二來,闔宮至今沒有哪一個娘娘能順順利利誕下龍子的,哪怕是皇后都沒有,所以湘依人在鍾粹宮要是能順利把孩子生了那還好,就怕那麼多雙眼睛盯著,最後沒生下來,只怕鍾粹宮上下要跟著一起倒黴。錦葵於是幾次三番的對湘依人旁敲側擊,然而湘依人這有點榆木疙瘩的腦袋,多年都不見改,一提到可能要去麻煩太后就連連搖頭:“我一心爲主子,從沒貪圖過主子什麼,眼下當然也不會去問主子討要什麼,住在這裡挺好的!”
她並不是說客氣話,她是真的要求很低,懷了孕也還是和其他妃嬪一樣,沒提過多餘的要求。於錦葵而言,確實好伺候。另一方面,卻又心疼她。彩娥很小進宮,在尚儀局的時候,全是她一手一腳的管教管帶,直到她被挑走,眼下看她委曲求全的樣子,忍不住道:“小主,奴婢知道,宮裡有很多人就是見不得別人好,老喜歡拿人家的出身說事,還唸叨著從前您當宮女子的事情,可而今不一樣了,您肚子裡懷的是龍胎,就是比旁的人要矜貴些,您不念著自個兒,也得腹中的孩子打算,千萬別苦了自己,更不必低落到泥土裡去,該開口的時候就一定要開口。”
湘依人衝她感激一笑道:“我知道錦葵姑姑永遠都爲了我好。”說著,眼角掃見了桌上的茶沫子和不遠處的紅蘿炭。
這裡的供應的確是比不上別處,但她宮女子出身,伺候人上夜那麼苦的差事都熬得過來,可比那些官家小姐耐摔打多了,而今的生活已經很好,她並不覺得有什麼。當然,另一方面,也是她有自知之明,主子讓她邀寵,她照著辦了,可她心裡知道陛下一點兒都不喜歡她,要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仗著懷孕的事招搖過市,只怕連微末的生存空間都沒有了。所以安分一點,能活的更久一點,孩子也能平安落地。
錦葵無奈之下,想去向皇后請旨,躊躇幾番,決定先和張德全商量一下,張德全默了一默,提點她道:“你也是宮裡的老人兒了,鍾粹宮的掌事姑姑,尚儀局每年調理那麼多人發送到各宮各院,這裡頭你的功勞最大。咱家覺得你向來是個穩重的。怎麼這事上就突然變得這麼冒進?其實事到如今你也該看出來了,上頭卯著不發話,你憑什麼爲她打抱不平?”說著,伸手指了指天空,道:“看上頭的意思辦吧。切忌輕舉妄動。”
錦葵嘆了口氣,應聲道是。
好在沒過幾天,皇后那裡就派了人來傳湘依人過去,是皇后身邊的逢春親自來帶人,說是商量讓她挪居的事,錦葵的心頭大石可算是落下了。
永樂宮裡燒了炭,又焚了華幃鳳翥,本就是甘甜溫和的香,被熱氣一蒸,愈加沁人心脾,驅散了一路過來的寒意。
湘依人不算是頭回來永樂宮,上回和陸碧君鬧的不愉快這件事,她也來過,不過是在殿外候著,由幾個姑姑前去請旨,今次這麼深入的謁見皇后是頭一次,她不由自主的有些緊張。
忍住四處張望的好奇心,她亦步亦趨的前進,垂頭溫順的跟在逢春身後,僅用眼角餘光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不得不說,太后的永壽宮也奢華,但皇后的永樂宮是另一種味道,除了華貴之外,還附加了很多她自身特別的氣息,好像世上獨一無二的屏風,冷暖玉棋子棋盤,連茶具都比太后講究,太后則是什麼都金光閃閃的,恨不得讓人知道她有多福貴,兩者相較,皇后就像這個時節應景開的梅,悽冽又高潔,獨樹一幟。
“嬪妾參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萬福金安,夙泰闌康。”湘依人畢恭畢敬的行禮。
上官露莞爾一笑:“起來吧,你有了身子,不必多禮。”
“對主子娘娘您行禮,那是嬪妾應當的。”湘依人道。
上官露上下打量她道:“有了陛下的關顧果然是不一樣,湘依人比原來在太后身邊時看著可人多了。”
凝香輕蔑一笑,湘依人見到了,心裡百般滋味,強自按捺下不悅的情緒,道:“除了陛下關顧,更多的是娘娘的關顧。娘娘您惠澤六宮,沒有娘娘,嬪妾也沒有今天。”
“你確實懂規矩,不枉本宮讓你在鍾粹宮待了那麼些時候……”上官露緩聲道,“你有了身孕,這一胎對陛下來說特別重要,本宮早就想把你從鍾粹宮裡挪出來,另闢一個安靜的地方養胎,可鑑於你從前宮女子的身份,你不如選秀出來的女子那樣接受過嬤嬤的□□,讓你在鍾粹宮多呆幾日,也是爲了方便你和其他妃嬪多學著一些,省的他日叫人拿到了什麼短處到處說嘴,鬧到本宮這裡來告狀就不好了。”
“娘娘心細如塵,處處慮及嬪妾,是嬪妾的福分。”
上官露點頭道:“本宮知道你對蘭林殿肯定有很深的感情,可是那兒是從前太后生活過的地方,予陸依人方便是沒有什麼問題,她們畢竟是一家人,予你……要真按定例來,是不能爲一宮之主位的,因此,你看看闔宮有哪一處是你自己想去的?”
湘依人心裡甚是糾結,她是希望回到太后身邊去,可顯然是不能夠,只得道:“還有由娘娘做主吧。”
上官露道:“既這麼著,本宮想安排你去延禧宮。”
湘依人臉上閃過一絲愕然,她想過,再不濟就是繼續回到鍾粹宮去呆著,爲什麼要到杳無人煙的延禧宮去?那可是老繡工和年邁的老太監養老住的排雲殿只隔一道牆的地方,聽人說,向來關押的都是被打入冷宮的妃嬪。她懷了孩子不敢沾沾自喜的居功,但也不代表能隨意的被髮配到冷宮去吧?!
湘依人的臉上閃過一絲明顯的薄怒。
凝香見狀譏笑道:“怎麼?看來湘依人是口是心非啊,適才還說但憑咱們皇后娘娘做主,這會子就不肯屈尊降貴了?那可千萬不要勉爲其難啊,延禧宮也不是什麼人想住就能住的。”
湘依人惶恐道:“嬪妾不敢。”
上官露微微一笑:“好了,別慌。本宮知道你想什麼。關於延禧宮有很多傳聞,但傳聞就是傳聞,又豈能當真?!大多並不屬實。事實上,要找一個既清淨安逸,讓你住的舒適的地方,又要離永壽宮和鍾粹宮近,方便你走動的,除了重華宮唯獨只有延禧宮了。本宮總不能叫華妃給你騰地方吧?或者你想去和華妃擠一擠?”
“最重要的是……”上官露意味深長道,“陛下當年是在延禧宮出生的,延禧宮於陛下而言,意義重大,你明白嗎?”
湘依人一怔:“陛下竟……”
上官露接著道:“這件事不是機密,但事關孝慎皇后的聲譽,多年來沒人提及,你知道即可,不要大肆宣揚。你只需明白一件事,你無論如何要保住現下腹中的胎兒,因爲自從謙妃和本宮一連失了兩個孩子,後宮不能再遭遇意外了,否則士氣受損。”
“是。嬪妾一切聽從娘娘的安排。”湘依人激動地嘴脣都有些發顫。
“那就好。”上官露和藹道,“你如果今日還不嫌乏的話,可以順道去永壽宮看看太后,你有今天,少不了太后的提攜,做人不能忘本,你去謝謝她很應該。”
湘依人喜出望外道:“是。”隨即屈膝行禮,退出了永樂宮。
凝香望著她的背影道:“要說她也是個單純的女子,隨便幾句話就信了,怪道會教太后利用,拽在手心裡捏的死死的。其實是個忠心的孩子,可惜有些死心眼。”
“人人都以爲她是太后的一步好棋。”上官露摘掉手上的金護甲道,“本宮今天就要廢了這步棋。”說著,移步到熏籠前,伸出手來烤了烤,“這麼也說不對,太后是個心胸狹窄的人,從她對陸碧君的態度就可以看出她是絕對不會允許任何女人在李永邦跟前長眼的,只是忌憚著我,纔不得不親自送出去一顆棋,誰知道這顆棋子懷孕了,她連陸碧君都容不下,又怎能容下她?這姑娘能活到今天也是命大。唉,太后這人呀……不精於棋道也就罷了,還沒什麼良心,更無藝術修養,就算不是在宮裡,我也不屑得與這種人結交。李永邦從前會看得上這種女人,可見眼光和品味有多差!”
凝香撲哧一聲,過會兒認真道:“永壽宮最近肯定會有動靜,奴婢這就派人去盯著。”
上官露輕輕‘嗯’了一聲,反手拆下頭上的步搖,青絲驀地墜下,她站在熏籠前漫不經心的捻出一綹秀髮,隨即揮手一割,幾根髮絲輕飄飄的掉進了香爐裡,炭火蓽剝,很快就燒的無影無蹤,她於是懶洋洋的往榻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