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江川領著任驤來到后院。
任驤剛進院門,一陣花香就撲鼻而至。
“拙荊沒有別的嗜好,就喜歡養花,這一花壇的花都是她栽種的。”
“這花很好看。”任驤點點頭。
兩人繞過花壇,便登堂入室,任驤站在廳堂中央,一雙眼睛上下左右,四處觀看。這里和尋常富貴人家的居室沒有什么兩樣,只是靠著東墻放著一張倚床,床上還輔著軟墊。
“為什么在這里放一張床?丫環們睡的?不像,像這樣有錢的人家,丫環們當另有住處才是。”任驤正在疑惑,就聽里面有人叫道:“任大夫請進來吧。”
任驤背著藥箱,挑起珠簾,走進了里間。
里面的房間拉著紗簾,光線不十分明亮,屋里的陳設雖很簡單,卻透著富貴氣派,一張朱漆雕花床,護欄上鏤刻著梅花,蔥粉灑金,雕的十分精細。床上掛著粉紅色的無漏帳,一邊用金鉤勾起,一邊松松垂下。床頭邊的梳妝臺上卻沒有婦人常用的胭脂釵釧等物,只焚著一爐薔薇香,香煙裊裊。
葉江川坐在床沿,背對著任驤,對床里的人道:“小云,龍大夫來了。”
床里的人沒有說話。
葉江川站起身來,他雙眉深鎖,搖了搖頭。
任驤望了一眼葉江川,緩緩坐在了床前。
床里一位少婦擁被而坐,頭上松松挽了個髻,幾縷秀發懶懶地彎在耳旁,她雖沒有上妝,卻依然很美,不過形容卻很清瘦,臉上的神情也很落漠,她像老僧入定一樣低垂著眼瞼,對坐在身邊的任大夫不聞不問。
“小云,任大夫給你看病來了。”站在任驤身后的葉江川小心地說道。
“請夫人伸出手來,我好給你把脈。”
那少婦抬眼看了看任驤,淡淡地問道:“聽說你從滄州來?”
“是的。”任驤答的有些遲疑。
“師父她老人家好嗎?”
“你是說陰夫人,我沒有看到她老人家,我只是給她門下的弟子看了看病。”
“噢,是哪個妹妹病了?”
“是,是金翠翠姑娘。”任驤只認得一個金翠翠。
“哦?她身體這么好,怎么也會得病?”
“她,她得的是脾胃不調,肝火過旺之癥。”
“我可有好幾年沒見到她了。”李紅云說完輕輕嘆了口氣。
“她叫我給你帶個好,還說她想你,讓你有空回家玩玩。”任驤終于說了一句實話。
“那兩枚銀釵可是她送給我和妹妹的?”
“是的。”
“她的記性可真好,我上次只不過說了一句玩笑話,她就當真了,還想著打了給我。你下回見了她一定要替我謝謝。”
“好的。”
李紅云伸出手來,放在任驤的面前,道:“請吧。”
任驤伸出三指,輕輕按在李紅云的手腕上,微微閉了眼睛,老氣橫秋地點了點頭。
葉江川急不可待,問道:“怎樣?”
“啊呀!”任驤突然叫了一聲,道:“觀夫人之脈象,脈細如線,輕按則有,重按則無,乃是細數之脈,這是氣血兩虧的癥狀。請讓我看看夫人的舌苔。”
李紅云張開口,伸出了舌頭。
任驤仔細看了看,又問道:“夫人夜間可是多夢?常有盜汗。”
“嗯——是的。”李紅云仔細看了任驤一眼,又點了點頭。
“是這樣……”任驤站起身來,凝神沉思。想了一會兒,便走了出去。葉江川在后跟著,一步不離。
“葉莊主,不是我嚇唬你,夫人這病只怕有些遲了。”
“啊!”葉江川呆了一呆又問道:“難道一點希望也沒有?”
“依我看,夫人這病乃是肝氣郁積,脾胃虛弱,濕熱下蘊,心神不暢所致。而且因為遷延日久,已有表癥轉為里癥,殊難下藥啊。依我看嘛``````”
“任大夫,你只要能治好拙荊的病,我當謝以重金。”
“酬金倒是小事,不過我有言在先,我對尊夫人的病也只有五成把握,治不好可別怪我。”任驤對自己的醫術連一成把握也沒有。
“那是自然,若是醫不好,也只能怪拙荊的命苦,怪不到先生身上。”
“那好,我先開個方子,煎幾味藥,先吃著,看有沒有起色,如若不行,再加劑量。”
“好,好。”葉江川連連道。
任驤把早就記下的一劑藥方寫好,叫人去煎了。葉江川盛情款待任驤、韓雷等人,并留他們住下了,任驤也不多讓,住在紅云山莊正是他們此行的目的。
吃過午飯之后,蕭翰師徒三人聚在屋中。韓雷在侍弄那兩個小泥爐,春天多雨,煤有些濕,點燃很不容易,韓雷費了很大的勁才把爐子點著,臉被熏得越發的黑了,他嘴里嘟嘟囔囔,全是牢騷。
任驤看著韓雷笑了笑,道:“師弟,幸苦你了。”
“好說,好說。”韓雷努力擠出一點笑。
蕭翰坐在一個小石舀邊低著頭搗藥。
“師父,我來搗吧。”任驤笑道。
“不用了。”蕭翰抬起頭來笑道。
“你現在是名醫了,我們是打下手的,怎么好有勞你動手呢。”韓雷在一旁說了兩句又酸又咸的話。
任驤笑了笑,沒有理他,轉過頭來問蕭翰:“師父,今晚咱們就查吧。”
“不忙。”蕭翰道:“咱們就在這里等著,不出明天,線索會自己找上門來。”
“不會吧,還有這等好事?”任驤有些不信。
“當然會。”蕭翰神秘地笑了。
“張大人去哪里了?”任驤看了看四周,問道。
“他出去了,不過他不會去遠。”蕭翰說完想了想,又低頭搗藥。
“師父,”任驤壓低聲音問道:“你剛才問那幅《鹿趣圖》是什么意思?難道這畫中有什么古怪?”
蕭翰笑了笑輕聲道:“你在路上曾說過,你見過這山,卻沒有來過?那你在哪里見過?”
“畫兒上?”
“不錯,哪里的畫上?”
“好像是……”任驤低頭想了想,突然醒悟道:“我記起來,是在孟老伯的書房里。是那幅《秋狩圖》。”
“不錯。”蕭翰點點頭。
“那幅《鹿趣圖》的背景好像也是翠屏山。對,射鹿!”任驤險些跳起來。
“噓——”蕭翰朝任驤使了個眼色。
這時有人叩門,任驤去開門。門外站著個小丫環。任驤不認識,問道:“你找誰?”
“我找新來的任大夫。”
“我就是。”
“我是丫環錦兒,我家夫人叫我來請你。”
“你家夫人怎么啦?身體有什么不適嗎?”
“我家夫人只叫我來請你。”
“好,請前邊引路。”
任驤隨錦兒向后院走來。
李紅云依然躺在床上。錦兒識趣地退了出去。
任驤搬過一把椅子對著李紅云坐了下來,笑道:“我看夫人的氣色比早間好多了。”
“還好。”李紅云笑了笑。
“請夫人放寬心,你的病不礙事,仔細調養幾日就會好的。”
“是嗎?”李紅云的語氣中透著不相信。
“怎么?夫人不相信我的醫術?”
“不是我不相信。”李紅云說著遲疑地低了頭。
任驤疑惑地看著她。
李紅云慢慢抬起頭來,淡淡一笑,道:“你這個江湖郎中是個假的。”
任驤的心騰地一下提到了嗓子,他沒想到自己的演技這么差,還沒半天就被識破了,他穩了穩心神,笑道:“夫人說笑了。”無論如何這場戲還要演下去。
李紅云笑著搖了搖頭,對任驤道:“你忘了久病成醫這句話。你能瞞得過我的夫君卻瞞不過我。你說的癥狀有些是對的,但大都不對。你開的藥方,我也看過了,也全是些滋陰潤肺,益肝養腎的藥。這藥對身體有益無害,誰都能吃。”
“不,不,不,夫人的病乃是虛癥,正應該補一補才是,醫書上有云:‘實則瀉之;虛則補之——”
李紅云望著任驤笑了,然后又嘆了口氣,臉上忽然出現了凄楚的神情,她對任驤道:“我的病誰也治不好。我也知道我沒多少日子了。”
“我,我一定能把夫人的病治好。”任驤在苦苦支撐。
李紅云也沒點破他,她朝著門口喊了一聲:“錦兒。”
“夫人叫我?”錦兒從門外走了進來,她懷里抱著只小貓,這小貓通體漆黑,只有四蹄有些白毛。這種貓名叫烏云蓋雪,卻也不是凡種,富貴人家多有養著玩的。
這貓很乖巧,臥在錦兒懷中,喵喵地叫著,一雙金黃的眼睛左顧右盼。
“夫人,你看這小貓好不好玩?”錦兒的手輕輕撫著小貓的頭,眼神中充滿愛憐。
“你哪里弄來的小貓?給我看看。”
錦兒笑道:“我也不知是誰家的小貓,剛才我從外面進來,就聽見花壇那邊有貓叫,我過去一看,這小貓正蹲在地下望著我,一動不動的,它叫得好可憐哦,我就把它抱進來了。”
李紅云伸出雙手,接過錦兒懷中的小貓,那小貓喵喵叫著,李紅云輕輕摸了摸它的頭,笑道:
“我想它一定是餓了。”聲音里充滿無限溫柔。
任驤望著這一切,心中也感到溫暖,他幾乎忘記了自己的險惡處境。
“我去給它找些吃的。”錦兒興致勃勃地轉身欲走。
“錦兒別走,我叫你取的那只盒子你取來了嗎?”
“取來了,放在柜子里呢。”
“你把它給我。”
“是,夫人。”錦兒從衣柜中取出一只紅木盒子,交給李紅云。
“去吧。”李紅云對錦兒說。
“噯,我去前面的廚房里找些魚來給它吃。”她說完又看了一眼那只小貓,笑著走了。
李紅云將小貓放在被子上,打開了紅木盒子。任驤眼睛一亮,只見盒子里有十幾個大金元寶。任驤忙問:“夫人這是何意?”
“任大夫,常言道:‘千里奔波只為財,’龍大夫整日在江湖上奔波也很辛苦,能來我紅云山莊一趟也不容易,總不能空手而歸啊。”
李紅云把任驤當成了賣假藥的江湖騙子,這讓任驤哭笑不得。
“不不,無功不受祿,這錢還是請夫人收回吧。”
“不,這錢你一定要收下,因為我有事要求你。”
“不論什么事,只要是夫人吩咐的,我任驤一定盡力去辦。這錢嘛,我還是不能要。”
“任大夫太客氣了,我這事,說容易也容易,說不容易只怕任大夫也無法辦成。可是,我,我。”李紅云說到這里哭了起來,她突然起身,在床上給任驤跪了下來。
任驤慌忙攙起她,勸道:“有什么事,夫人盡管吩咐,何必如此。”
“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這病遷延日久,已無藥可救。我只有一樁心愿未了,死了也不暝目,不知龍大夫可否幫我了了這樁心愿。”
“什么心愿,夫人請說。”任驤接過李紅云手中的盒子,放在了床頭的梳妝臺上。
不知幾時床上那只貓也跑了。
李紅云又靠在了床頭,她捋了捋頭發,眼睛茫然地望著那床紅緞面的被子,說道:“我如今也是將死的人了,也不怕什么羞了,這件事放在我心里已經很久,我誰也沒告訴,連我的丈夫也不知道。”她說到這里,用手帕擦了擦眼淚,接著道:“那是十年前的事,那時我才十七歲,整日無憂無慮的。有一年冬天,我在滄州城外的西山打獵,回來的時候迷了路,天已經晚了,天上還洋洋灑灑地飄著雪。
我牽著馬在雪地里走著,突然看見一棵大樹下的雪堆中躺著一個人。那人好像受了傷,人也凍僵了,我就將他扶上馬背。正好,山里有一間茅屋,茅屋里柴米油鹽,什么都有,就是沒有人。
我把他抱進茅屋里,煮了些稀飯喂他吃。他當時發著高燒,身子滾燙的,我不敢離開,怕他死在那里,他當時真的好可憐。
那天晚上,他說他冷,屋里也沒有取暖的東西,我只好摟著他,他偎在我的懷中,就象一個孤苦零丁的孩子。”
李紅云說到這里臉上露出了微笑,粉面含羞,眼神也變得溫柔起來,她已經完全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了。
“可他是個壞孩子,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著我,他的眼睛有些紅,他長得一點也不好看,可不知怎的,我就覺得他的那雙眼睛很迷人,他什么也沒有說,可是我知道;那雙眼睛分明也告訴了我,他想要我。
那天晚上,在那個小茅屋里,我,我就把自己交給了他。”
李紅云羞得低下頭笑了,她的臉色紅潤,眼睛里流露出甜蜜的愛意,這時的她一點也不像一個有病的人。
她抬起頭來看著任驤:“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不正經?”
“沒有,沒有,我覺得夫人是個至情至性的人。”任驤說的倒是真話,他也不太拘禮法。腦子里沒有那么多迂腐的思想。
“不管你們怎么想,反正我不后悔,永遠也不后悔。”李紅云說得很堅定。
這時窗外有個身影晃了一下。
任驤警覺,他迅速撲向門外,喊了一聲:“誰?”
門外空蕩蕩的,任驤隱約看見角門有個身影一閃,便消失了。
“任大夫,請回來。”李紅云在屋里喚道。
任驤一步一步地走了進來,時不時地望望身后,問道:“那人是誰?”
“也許是我的夫君。”
“葉江川?”任驤有些擔心,自己聽到了葉江川的妻子和別人茍且的丑事,可是大大的不妙,那葉江川或許會殺了自己滅口,以免丑事傳揚出去。
“他對我很好,我對不起他。”李紅云望著門外道:“我自從嫁給他,就沒有讓他一天快樂過,他不應該娶我。”
“那個茅屋里的人呢?他應該娶你啊!”
“他是個膽小鬼,他聽說我是柳刀門的人,就害怕了,他不敢和我師父說。他,他跑了。”李紅云說到這里怔怔地流著淚。
“這個混賬王八蛋,陳世美,始亂終棄,若是讓我撞見他,非要讓他吃我三百拳不可。”任驤義憤填膺。
“這也不能怪他,他若是跟我師父說了,我師父一定會殺了他的。我師父的脾氣苦怪得很,說翻臉就翻臉,說殺人就殺人。”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他長得什么樣子?”
“他長得不好看,樣子嗎?我也說不上來。”
“那我怎么找到他?”
“你能找到的,他說話的口音和你一模一樣,我猜他一定和你是同鄉。”
任驤心想:“我的同鄉何止千萬,這茫茫人海中,哪里去找?”可看李紅云楚楚可憐的樣子,又不想讓她失望,所以也沒再說。
李紅云從懷中掏出一個紅布絹帕來,她小心地打開,雙手捧給任驤,道:“這里有一柄金釵,是那天晚上,我在茅屋里戴的,也是他親手拔下來的。還有這一縷頭發,也是從我頭上剪下來的,你若見到他,就把這個給他。我死后就埋在這個莊外,墳址也已經選好了,是我自己選的。我也沒有別的什么要求,只求他能來我的墳上看看我。我在九泉之下也就心滿意足了。”
任驤接過她手中的包袱,他是含淚接過的。任驤真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
“謝謝你,任大夫。”李紅云說到這里,軟軟地躺倒在床上,閉上了眼睛,口中輕輕說道:“我有些乏,想睡了。”
任驤只好退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