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府的廳堂建得高大氣派。
孟重威端坐在堂上,鐵青著臉,臉上籠罩著一層層的怒氣。
“孩兒見過爹爹。”孟小軒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
孟夫人捏著手帕,坐在一旁。她一會兒看看兒子,一會兒看看丈夫,眼神里透著擔心和憂慮。孟小軒的姐姐孟小晴站在孟夫人身后陪著。兩邊還有些丫環,仆人,全都屏氣斂聲,神情肅穆。
“你到哪里去了?”孟重威聲音低沉,顯是在壓抑著心中的怒火。
“稟爹爹,孩兒一早就去書場聽說書去了。”孟小軒聲音低微,顯得底氣不足,說完偷偷瞟了一眼孟重威。
“斯人!”孟重威聲音并不大,但在斯人耳朵里,卻像是響了一聲驚雷。
“是,是,是的,老爺。”斯人膝蓋一軟,跪在了孟小軒身后。
“什么是的?”孟重威怒氣漸盛。
“是,是我,我是在書場找,找到少爺的。”斯人話還沒說完,頭卻已埋到了孟小軒的身后。
孟夫人在一旁圓謊:“老爺,這些日子軒兒迷上了聽書,他每天都去聽,聽完了回來,還能給我講哩。”
孟重威問道:“你剛才不是說,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嗎,現在怎么又說他每天都去聽書?”
孟小軒忙道:“媽媽說的不錯,孩兒真的是在書場聽書。”
“哼!”孟重威冷笑一聲。
孟夫人心痛兒子,走過來扶起孟小軒,怨道:“一年到頭也不回來,一回來就跟升堂審案一樣,問這個問那個,我兒子又沒犯王法,憑什么這么審他?” шшш ●тt kдn ●¢○
孟夫人的話還沒說完,這時從堂下走上來一個衙役。他手里托著個包袱,恭恭敬敬地捧到孟重威面前,稟道:“大人,依您的吩咐,我們搜了少爺房間,沒搜到什么可疑的東西,只有這包東西有些古怪,不知是何來歷。”
孟重威接過來打開一看,只看了一眼便忙忙地將包袱掩上。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瞬息萬變。
孟小軒看見那個包袱也嚇得沒了方寸,只緊緊地抱住孟夫人,混身亂抖。
孟夫人摸著兒子的頭,安慰道:“別怕,別怕,乖兒子,沒事的。”
孟重威雙手抓起包袱,兩步走到孟夫人面前,將包袱猛地擲到孟小軒的臉上,罵道:“你看看!你這乖兒子做的好事!”
孟小軒心里慌亂,沒接住。那包袱滾落在地,包袱里的手鐲,耳環,胭脂,香粉,頭簪,珠竄兒,在地上亂滾亂跳,還有幾件女人的小衣和紅兜兜兒散在地下。
廳堂兩旁侍候著的丫環,看到這些東西,全都掩面,她們想笑,卻又不敢。只有一個人肆無忌憚地笑出聲來,這聲音就如山寺里丁當作響的風鈴,十分清脆動聽。引得堂上眾人全都側目望她,卻原來是孟家的大小姐孟小晴,孟小晴見眾人看她,頓時羞紅了臉,忙用袖子掩住口,可依然忍不住要笑出聲。
孟重威紫脹著臉,大吼一聲:“笑什么!”孟小晴見父親發怒,不敢再笑,但臉上那種忍俊不禁的神情,和微微抖動的雙肩,卻更讓孟重威生氣。他現在也無暇理會這個愛笑的女兒,轉身對著孟夫人吼道:“瞧瞧,瞧你養的好兒子!”
孟夫人的臉上有些發紅,訕訕地道:“他自小兒有這個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有其父````````”
“你說什么?”
“我是說,這也怪你。”
“怪我?!”孟重威七竅生煙。
“是啊,”孟夫人雙眉一揚,振振有辭地道:“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軒兒也快十八了,你若是早早張羅給他娶一房媳婦,他也就不會這樣了。”說到這里,孟夫人兩眼一紅,淚珠兒撲簌簌滾落下來。
“你,你,”孟重威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后重重地嘆了口氣,低了頭,不再說。
孟小軒松了口氣,看了一眼姐姐。孟小晴朝他笑了笑,又伸出手指來笑著在臉上劃了劃。孟小軒做了個鬼臉,然后就羞得低下了頭。
孟重威正站在那里喘氣,突然聽到門倌來報:“啟稟老爺,門外有人求見。”
“什么人?”
“他說是醉仙樓酒店的酒保。”
“有什么事?”
“他說,少爺欠了他的酒錢,他是討錢來的!”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孟重威氣得胡子亂抖,怒目圓睜。
孟小軒緊緊抱著孟夫人,喊道:“媽媽救我。”
“啪!”孟重威重重地拍了桌子。振得桌上的茶盞嘩啦啦亂響。他指著孟小軒叫道:“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我,我非打死你這個忤逆不孝的畜牲不可。來人啦!”
“在!”堂下的仆人應了一聲。
“把這個畜牲拖下去,重重地打!”
“是!”上來兩個健仆,將孟小軒拖翻在地,扯下中衣,掄起竹板,“辟辟啪啪”打了起來。
孟小軒哇哇亂叫,大喊救命。
孟夫人哭著喊著想過去護住兒子,無奈被家人架住了,過不去。一通掙扎后便昏厥了過去。上來幾個老嬤嬤將孟夫人攙進后堂。
孟小晴望著弟弟,她見孟小軒呼號的聲音漸漸弱了,忙搶上前來跪在孟重威面前求道:“求爹爹饒了他這一次吧。再打,只怕就沒命了。”
兩名執刑的健仆聽小姐這么說,就住了手,遲疑地望著孟重威,等他的示下。
“看什么?給我打。”
兩名健仆不敢怠慢,掄起竹板來又要打。
“住手,是誰在打我的徒兒?!”這時堂下走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這老人身材魁梧,穿一身湛藍色的粗布衣衫,兩道白眉直插兩鬢,白眉下一雙虎目微微睜著,不怒而威。他高舉著右手,步履矯健地走了進來。
他身后跟著個粗眉大漢,正是跟孟小軒借錢的韓雷。
孟重威看見那個老人,忙上前施禮。
那老人也躬身還了一禮。孟重威慌忙摻住,喊了聲:“大哥。”
那老人冷冷地道:“不敢,你如今是知府大人了。我怎么敢跟你稱兄道弟呢,這豈不是亂了尊卑。應當是草民給大人行禮才是。”說完,那老人就要跪拜。
“大哥,這,這不折殺小弟了。”孟重威拙于言辭,一時不知說些什么,只緊緊地抱住那老人不放。
韓雷走到孟小軒的跟前,低頭看了看,故作驚詫地叫道:“師父!師弟他不行了。”
“啊!”那老人奮力推開孟重威,撲到孟小軒身前。只見孟小軒的臀部被打得血肉模糊;又見孟小軒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心里大是擔心,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見還有氣,這才放下心來,對韓雷道:“拿金瘡藥來。”
“是!”韓雷依言從身后的包袱里掏出一個小瓷瓶,遞給那位老人。那老人拔出瓶塞,就要給孟小軒敷藥。孟重威拉住他笑道:“這怎么好有勞大哥呢?讓小弟來吧。”
“我自救我的徒兒,你自管你的兒子,咱們倆兒不相干。等我把我的徒兒救好,要打,要殺,都隨你。”說完自顧自地給孟小軒上藥,不再睬孟重威。
孟重威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只蹲在一旁陪著。
那老人上了藥之后,站起身來,對韓雷說:“徒兒,該做的都做了,咱們走!”說完氣呼呼地向堂下走去。
孟重威慌忙抱住那老人道:“大哥,你不能走。都是我的錯,我給你賠罪。”說完就要下跪。
那老人雙手一托,孟重威就身不由己地浮了起來,這一跪竟跪不下去。
那老人道:“你要管教你的兒子,我們在這里礙手礙腳的,還是走的好。”
孟重威見老人嘴上說走,腳下卻沒動。心中暗暗歡喜,笑道:“我不管他了,只要大哥不走就好。”說完給仆人們使了個眼色,道:“把這個畜牲抬到他房里去。”仆人不敢怠慢,早有人預備下了門板,仆人七手八腳地將孟小軒抬回房去。
這時從門外鉆進來一個小廝,他乘眾人忙亂之際,將地下的手鐲,耳環之類收拾起來,包好,偷偷塞在懷里,又悄悄地鉆了出去。
孟重威笑著對那老人道:“蕭大哥,小弟有些要緊的事,想跟大哥商議,商議。”
“講吧,什么事?”那老人的一雙眼不離孟小軒,對孟重威的話竟似全沒放在心上。
“大哥,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還是請大哥到書房敘話。”
老人嗯了一聲,隨著孟重威穿過廳堂,來到后院的書房。書房的中堂掛著幅秋狩圖,圖中畫的是一人彎弓立馬正在射箭。這幅畫有些年頭了,紙張泛黃。畫下面擺著供案,供案上香煙燎繞。
孟重威掩好房門,恭恭敬敬地請那老人上坐。那老人也不客氣,坐了下來,臉上怒氣未消。孟重威坐在下首陪著。
“大哥。”
“你不要叫我大哥,我不敢當。”
“大哥,你救過我的命。我孟重威這條命是哥哥賜的。我什么時候也不能忘了大哥的大恩大德。”
“都過去的事了,提他做甚。”老人語氣有些和緩。
“我孟家就這么一個兒子,祖宗留下這若大家業,不能到小軒手里就敗落了。可小軒現在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一天到晚泡在脂粉堆里混日子……”
那老人擺了擺手,對孟重威的話頗不以為然。“孟賢弟,這是你的家事,我本不該多嘴。但我總覺得你這么下去只會害了小軒。”
“為什么?”
“我蕭翰活了七十多歲,閱人無數,當初你讓小軒拜我為師的時候,我就說過,他學不成武藝。他本就不是江湖中人,也不是在官場混的人,他天生就是個多情種子。明明是一粒花兒種子,你卻非要讓他長成參天大樹,怎么辦得到呢。人不可逆天行事。只要他為人本份厚道,不作奸犯科也就行了。”
“哎,這我何嘗不知呢。只是他從小養尊處優慣了,有我這棵大樹為他遮風擋雨,什么都好說,如今這棵大樹要倒了,他可怎么辦?”孟重威的臉色沉重。
那蕭翰捋了捋胡子,疑惑地望著孟重威問道:“賢弟,出什么事了?”
“哎,不提也罷。”孟重威抬起頭來勉強地笑了笑,道:“有大哥在,我還擔什么心。來,咱們喝酒去,我從開封帶來了兩壇好酒。”
“慢慢。”蕭翰兩眼盯著孟重威不放,壓低聲音問道:“你和我說實話,是不是為了胭脂玉案。”
孟重威一驚,問道:“哥哥怎么知道?”
蕭翰瞇起眼睛來笑了,又捋了捋他那雪白的胡子。
孟重威又問道:“是不是京城里也發了此案。”
“不錯,今天一早,我正在整理我在城外的那一片菜園子。有個叫張懷恩的御前侍衛帶著重禮來看我。我辭官歸隱多年,這張懷恩我也不認識。”
“大哥,這張懷恩和小弟倒有些交情,此人為人也很講義氣。前些年投在陳公公門下,做了四品帶刀侍衛。”
“這位陳公公我倒是聽說過,據說是皇上面前的紅人。我當御前侍衛的時候,他還是個小太監,我和他也沒什么交情,他豈會無緣無故的送禮給我?”
“是不是想請你出山?”
“是的,這張懷恩倒是很爽直,馬上就把來意說了,說要請我幫他破這胭脂玉案。”
孟重威急切地問道:“你可同意了?”
“沒有。我年紀一大把,土埋到了脖子,還破什么案?老了,不如當年啦。”雖然蕭翰臉上是一副英雄遲暮,不勝感慨的神情,眼睛中卻透出股掩飾不住的勃勃英氣。
孟重威連連地說:“那就好,那就好。”
“什么那就好?”從蕭翰臉上掠過一絲不快,顯然他等的不是這一句。
“我是說,大哥沒接這個案子最好。”
“為什么?”
“有些話我也不便多說,只是希望大哥別接這個案子。這個案子古怪的緊。”
“笑話,我師出六扇門,做了十多年的捕頭,什么案子沒見過。再古怪的案子我也能讓他水落石出。”
“大哥英雄了得,小弟我也不是不知,當年先皇在世的時候,就當著眾大臣的面夸過你,說有你在他身邊,他就睡得著覺。說你機警果斷,心思縝密,當世沒有第二人能比。”
“嘿,嘿。”蕭翰得意地笑了笑:“當年我在河間府,破了血書疑案。先皇聽了案情之后,龍顏大悅,非要我做他的御前侍衛,封了我個從三品,要知道御前侍衛最大的也只是正四品,我哪里敢當啊,想推辭可又推辭不掉。”
“那是先皇信任你,推辭他會不高興的。”孟重威推波助瀾。
蕭翰的興致更高了,笑道:“誰說不是呢。不過,兄弟,說句真心話,我還真不愿做什么侍衛,我只想去辦案。當侍衛太憋悶了。可當時前朝余孽未清,邊患不息,盜賊蜂起,皇上的安危確是重要。我才勉為其難,做了御前侍衛。”蕭翰說起當年的得意事,不覺意氣風發,滔滔不絕:“想當年,我力拒從安平寨來行刺先皇的四大高手,身種七刀,兀自血戰。那年先皇巡查黃河水患,適逢刺客縱火,是我冒著大火從寢宮里把先皇背出來的。”
孟重威嘆了口氣:“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先皇在世,大哥也就不會整日種菜了。”
蕭翰聽了這句話,就象是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從頭上涼到腳下。
孟重威望了望呆在一旁的蕭翰道:“不過,這胭脂玉案確是蹊蹺。從去年初春到如今,一年有余的時間里,發生了一十七起胭脂玉案,分布在十七個州縣,南到長沙府,北到太原府,就連小弟治下的開封府也未能幸免。”
蕭翰一雙虎目,定定地望著孟重威,聽得很專注。
“這十七個州縣的捕快,加起來少說也有五六百人,這還不算吏部,刑部派下去的人。如今都查了一年多了,依然茫無頭緒。這不,前天,京城里也發生了一起胭脂玉案。當今圣上年少氣盛,知道了此事后大發雷霆,聽說要將十六個州縣的官員全都革職查辦。皇上降旨命陳公公親自督辦此案,所涉州縣的捕快全要聽從調遣。”
蕭翰關心地問道:“那賢弟你?”
孟重威淡淡一笑,道:“我沒什么,無官一身輕,大不了和哥哥一起去種菜。”
蕭翰眉頭一皺,道:“賢弟怎么能說這等話。種菜有什么出息。”
“哎,有什么辦法。”
“賢弟,你看這胭脂玉案比之血書疑案如何?”
“難上百倍。”
“噢?”蕭翰似乎有些不信。
“大哥,你想啊,血書疑案雖然詭譎,那也不過是一人做的一件案子。而胭脂玉案卻是連著做了十七起。做一件案子做得干凈,也就不易了,做十七件案子做得不留下任何蛛絲螞跡,你說哪個更難?”
蕭翰聽了連連點頭。
孟重威又道:“所以我勸大哥還是不要接這件案子為好。”
蕭翰沉吟不語。
孟重威又勸道:“大哥一世英名,萬萬不可斷送在這件案子上面。更何況大哥現在年事已高,比不得從前了。”
蕭翰霍然站起,大聲道:“怎么?你看我老了,姜太公八十為相,廉頗七十尚能上陣廝殺。我怎么就不能,你不說這話倒也罷了,你說我老了,我就偏要將這案子接了,做給你看看!”
這時里間一人大聲叫道:“好!虎老雄心在,蕭老前輩雄風不減當年,著實讓在下佩服。”話音未落,書房的珠簾挑起,從里面走出一個中年漢子來,到了蕭翰面前一揖到地,朗聲道:“在下張懷恩拜見蕭老前輩。”
蕭翰看看張懷恩,又看了看孟重威,笑道:“好你個孟老弟,你竟對我使起激將法來了。”
孟重威無奈地笑了笑,道:“還請大哥原諒,我也是沒有辦法,懷恩兄求到我頭上,我怎么也推不掉。”
張懷恩道:“蕭老英雄寶刀未老,何不就此出山,再為黎民百姓做點事呢?替君王分憂,為百姓造福,這是咱們做臣子的本份啊。”
蕭翰笑道:“張大人如此說,可教我蕭翰無法推卻了,好,我答應你。這個案子我接了,不過,我現在無官無職,有些事還要請張大人鼎力相助才行。”
張懷恩連連點頭,道:“我張懷恩能隨蕭老英雄一起辦事,真是莫大的榮興,老英雄要我做什么,只要一句話。不是我張懷恩夸口,無論是御林軍,近衛營,還是九門兵馬,想要調個三千五千,當不在話下。”
蕭翰搖搖頭,笑道:“又不是打仗,要那么多人做什么?”
張懷恩又道:“那也不妨,六部三司里我的朋友也不少。”
蕭翰笑道:“好,好,那你先跟我說說案情吧。”
張懷恩拿出一袋卷宗,從里面抽出十七張紙,攤在蕭翰面前,然后一五一十,仔仔細細地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