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人山人海,喧嘩聲伴著人頭的攢動直沖上觀禮臺頂,即使隔著那么遠的距離,依舊能清晰感覺到底下那份不亞于陽光的灼熱情緒。
過節似的熱鬧,甚至比過節還熱鬧。
這是顯然的,在等候那場娛樂到來的時候,一些期盼的形成通常會比節日更加容易令人產生興奮感。
一些道具從廣場外那條被排空了的街道源源不斷運了進來,這場娛樂不可或缺的道具,于是人群中又一波激昂的喧嘩,仿佛他們即將親身涉足于其間。
正像十多年前那個艷陽高照的正午。
人的確是一種貪婪于刺激享受的動物。
“王,人帶到了。”身后響起低低的聲音。
手輕輕一擺,于是兩道帷幔垂下,將眼前一覽無余的廣場和陽光阻隔開來:“帶她進來。”
“是。”
蘇蘇被帶進這間寬敞房間的時候,眼睛一時有點適應不了這里頭的光線。
一直到門口為止這座建筑都是露天的。這是座坐落在廣場中央巨大的觀禮臺,一層又一層的看臺依次疊起,將這座建筑壘成一個半圓狀的金字塔。全部看臺都暴露在刺眼的陽光下,唯有塔尖是封頂的,像是只盤踞在山崖邊的鳥巢。
廣場上集滿了人,異常熱鬧,蘇蘇卻不知道這是為了什么,在尼尼微住了那么段日子,她還從沒見過廣場上聚集過那么多人。
或許是節日。她想。但她疑惑于那些排開人群從廣場外推進來的東西,距離太遠,她看不清楚那些裝在車上的東西究竟是些什么,而顯然這些她看不明白的東西,又一次點燃了那群人的情緒。
喧嘩再次撞進耳膜的時候,有人從門里走了出來,示意她進去。
一下子從陽光走進室內,覺得里面有點冷,也很安靜。外頭的喧鬧聲在這里頭幾乎聽不見,以至腳踝上的鏈條撞擊在那道鏡子似光滑的地板上時,聲音清脆響亮得有點突兀。
她在門口頓了頓,而對面背向著她站在窗口前的人聽到聲音回過頭,朝她輕掃了一眼。
“噯蘇蘇,外面這些天,玩得可開心。”他說。
他身后的帷幔很厚,厚到足夠阻隔外頭肆虐的陽光對這房間的侵蝕,但也因此令那道從帷幔縫隙間滲進來的光顯得特別的耀眼,耀眼得讓人看不清楚正站在它前面的那道身影臉上的表情。
模糊幽暗,就像這座清冷的房間里每個角落給人的感覺,沒有絲毫他話音里的快樂和輕佻。
蘇蘇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背:“開心。”
“今天這孩子乖得讓人感動。”
聲音帶著點夸張的驚訝,蘇蘇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語。
他笑。伸出手,朝她招了招:“過來蘇蘇,讓我看看你的手。”
蘇蘇站在原地不動。
隨即后背讓人用力推了一把,她踉蹌著朝著他的方向跌了過去。沒辦法控制重心,正如沒辦法給他看自己的手。有時候人的抗拒不僅僅是出于個性,她的手朝后被反綁著,從手心到手臂,綁得一絲不茍。
辛伽出手扶住了她,在她就要撞到他身旁墻壁的時候。一只手抱著她的肩膀,一只手順著她的手腕拂向她的手掌。
一瞬間溫熱的感覺,她的肩膀微微一滯。
“受傷了,”他說。聲音沒了之前的輕佻和夸張,有點柔和,像他游移在她掌心的手指,小心在它中間那道綻裂的傷痕邊緣拂過,羽毛似的刮出一絲細微的癢。
伴著他的氣息,刺到心尖的癢。
然后那根手指在她掌心這道開裂的縫隙上深深一壓。
猛地一個激靈。耳旁再次傳來他的話音,帶著似有若無一聲輕輕的嘆息:“疼嗎。”
蘇蘇沉默。
“知道疼就不要隨便去做會讓自己受傷的事情。”抱在肩膀上的手朝外一推,蘇蘇不由自主朝后倒退,踉蹌數步,重重跌倒在地上。
“哦……”似乎有些意外,看著用肩膀頂著地試圖站起身的蘇蘇,他嘴角輕揚:“你被綁著,難怪那么乖。”
起身的時候膝蓋滑了一下,蘇蘇再次倒地,下巴和地面直接的撞擊,震得眼睛一陣發黑。
“誰綁的。”他問。目光依舊對著她,不動聲色。
而周圍一片寂靜。
“解開。”
“王,”一名侍衛從邊上走出,跪倒在地:“阿姆拉大人說,她太危……”
“解開。”淡淡的話音。而幾乎是同時那名侍衛立刻轉身將蘇蘇手上的鏈條解除。
“還有腳上的。”
侍衛抬頭看了他一眼。只是猶豫了那么片刻的瞬間,隨即低頭把蘇蘇腳上那把沉重的枷鎖一并打開。
“嘭!”突兀一聲悶響。
足踝得到釋放的一霎蘇蘇一腳踢出,將那名侍衛踢開的同時一把抽出他配在腰間的劍,翻身躍起。腳尖點地,在周圍人還沒有對此做出任何反應的時候朝辛伽的方向直刺過去!
眾人一聲驚呼,而站在窗臺前,辛伽的身影紋絲不動。
晃眼間,蘇蘇瞥見他嘴角一絲淺淺的笑。
意識到不對動作稍一遲疑,伴著嘩的一陣輕響,一片刺眼的光驟然間在她眼前綻開!突然而來強烈的陽光,在帷幔移開的瞬間迫不及待從外頭宣泄了進來,對于習慣了幽暗的眼睛,無疑一種最強烈的刺激。
蘇蘇的步子一頓。
同時一道寒光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冰冷漆黑的劍刃,它主人同樣冰冷漆黑的眸子淡淡看著她,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
森,又是森,這個身手敏捷得簡直不像是個人的男人。
“呵……的確,你還是這個樣子比較好玩。”轉身面向敞開著的窗,辛伽抬手招了招,然后朝前方輕輕一點:“來蘇蘇,看,那是什么。”
蘇蘇不由自主跟著他的手指朝他指著的方向看去。
窗外的嘈雜正同那些光線一樣迫不及待朝窗里擁擠。
習慣了突如其來的亮之后,視線里的一切漸漸清晰起來,蘇蘇從窗口看到了底下那片寬闊的廣場,廣場上喧雜擁擠的人群,還有廣場邊緣那個祭壇似的高臺。人群以高臺為中心圍成一個圓,密密層層將它圍得水泄不通,而仍有不少人在外頭推擠著試圖朝更里面一些的地方走,爭先恐后,興致勃勃。
高臺上安著一臺木架,橫杠上掛著幾根繩子,兩旁豎著的竿子上有著些什么東西,在陽光下微微閃著白亮的光。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兩旁有士兵將木架旁的絞索一點一點用力卷在邊上的絞盤上,以此讓這個木架站得更加穩固。
木架下有一整排人,至少二十個以上,在士兵的押解下一直線跪在高臺中央。
蘇蘇的目光微微一凝,在辨清了這些人的長相和著裝之后。
滿身的塵土和血跡模糊了他們的樣子,但這么些天的相處,還是讓人能輕易便辨別出他們的身份。
他們凱姆?特軍人的身份。
這些人在這里,那么奧拉西斯他……
“奧拉西斯運氣不錯,”似乎讀出她眼里的想法,那雙暗紅色的眸子斜睨著她,片刻,重新又轉向窗外:“你覺得呢,蘇蘇。”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在我壓了那么大的注后,他還是逃脫了,這原本是不可能的可能。所以,你說他是不是運氣非常好。”
“是你運氣不太好,辛伽。”
沉默。片刻,低下頭:“讓我生氣你是不是會覺得特別高興一點,你眼睛里兩個驕傲的小東西笑得很開心。”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重復了一遍這句話,蘇蘇看著他。
這次她是真的不太明白他在說什么,她沒有笑,只是在得知奧拉西斯平安逃脫后心里稍微寬了下,以至那句幾乎沒經大腦考慮過的話就這樣脫口而出了,說出來的瞬間的確帶著點譏諷,但她眼睛里絕對沒有什么驕傲的小東西在笑得很開心。她不知道他到底在指什么,她也想知道他在說著那些話的時候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但無法窺知。她無法看他到此時臉上的神情,因為他只給她一道浸在陽光里的背影。
“但你說得也沒錯,蘇蘇,我運氣的確一直都不夠好,”直起身,風將他一頭長發吹得很亂,他擼著發靠在窗框上:“所以我一直都在爭。”
“你還需要爭些什么。”
“爭運氣,”不經意間回頭,他蒼白的臉在陽光下笑得很好看:“就和你一樣,蘇蘇,你不也一直都在爭。”
“我在爭什么……”脫口而出。
“活下去。”
雙唇抿緊,蘇蘇望著他的眼睛。
他又笑:“現在還想繼續爭嗎。”
“爭什么。”
“活下去,還是……”抬手,對著窗外輕輕一個手勢:“還是和他們一樣。”
蘇蘇的目光一顫。
窗外高臺上一名跪著的凱姆?特士兵突然間被從眾人間拉了出來,在四周人群隨之而來一陣興奮的喧嘩聲中一刀斬落了首級。
過程很快,快得腦子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它就發生了。
蘇蘇收回視線,重新望向辛伽不動聲色注視著自己的眼。
而他看著她的眼睛繼續開口,目光迷離,象是在自言自語:“這些天我睡得不太好,知道這是為什么嗎,蘇蘇。”
蘇蘇沉默。
“因為我總是在問我自己,為什么那個孩子要離開我,在我把所有的門都關上之后,”
抿了抿嘴唇,手指下意識捏緊。
“我也總是在想,奧拉西斯這個男人,這一次,應該成為我做那件事之前,最完美的祭品了吧。”
蘇蘇怔。
“可惜,那個男人終究沒能成為我的祭品,即使神給了我這樣一個絕好的機會。而你這個孩子,即使在回到了我的身邊,依舊樂此不疲地讓我無法開心。”
“我很不開心,蘇蘇。”抬手,第二個手勢打出。
于是蘇蘇再次目睹又一名凱姆?特士兵被拉出來當眾斬首這道迅速直接的過程。
只是這次,她的目光沒有任何波動。
“你總是很誠實地提醒著我的絕望,不論你是有意還是無意。”抬手,第三個手勢打出:“我真的很希望這次被拖出來的那個人是你,蘇蘇。”
蘇蘇笑,低頭看著自己脖子上那把漆黑色的劍:“辛伽,你想要做什么,在這地方沒有什么是不可以的。”開口,卻隨即后悔。因為他的眼神。
眼神里有暗火流動。
“沒有什么是不可以的。”他重復了一遍。眉梢輕揚,離開窗臺慢慢走到她身邊:“似乎是這樣,那么……”忽然抓住她的手,把她手里的劍斜到自己的咽喉處,笑了笑:“來,蘇蘇,插進來。”
“王!”空氣驀地一緊,在辛伽突然做出這樣的舉動之后。
而他目光一掃,輕易便將那些蓄勢待發的身形制止于無形。包括蘇蘇身旁的森。
蘇蘇感到那把黑色的劍朝自己的皮膚又貼近了些,她的身體僵硬,卻并非因為此。她的手在他手里掙扎,完全無意識的,用力朝后掙扎。
而他抬起手,對著窗外又打了個手勢。
第四名士兵被從人群里拖出。
人頭落地一剎,蘇蘇手里的劍朝辛伽喉嚨猛一刺入,卻在碰到肌膚的同一時,驚蟄般朝后縮去。
“呵呵……”劍尖在咽喉處劃出一道細痕,看著她一臉失措的僵硬,辛伽松手,轉而撫向她的臉:“看,蘇蘇,就算操控著一切,想做什么,卻也并不是完全都可以做到的呢。”話音落,目光轉淡,他對著窗口再次抬起手:“所以你終究是我的禍害。”
手朝下揮落,高臺上又一名凱姆?特士兵被拖了出來。只是這次,他是被拖向那臺不知道派什么用處的木架。
窗外的喧嘩聲更激烈了,仿佛知道后面將會發生些什么,人群間的興奮度空前高漲了起來。一波又一波的聲浪,在那名士兵被綁到木樁橫梁的繩子上時,從窗外直卷了進來。依稀可以辨清幾個字:“碾碎他!碾碎他!碾碎他!碾碎他!”
蘇蘇不知道究竟他們想做些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事情,會比死亡更讓那群人興奮。
她看著辛伽的眼睛,試圖從他目光中找出一星半點的痕跡,可他此時的眸子安靜得不起一絲漣漪。
“噯,蘇蘇,”兩名行刑者開始將那名凱姆?特士兵吊著的身體順著繩子一圈圈轉動的時候,辛伽再次開口:“門關上的時候,我是連窗都不會為你留著的。”
蘇蘇一怔。想開口說些什么,卻在同時,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那名凱姆?特士兵手腕上的繩索隨著身體的轉動被盤絞到一定的程度后,邊上的人把木架兩旁豎立的桿子朝他身體處靠了靠攏。桿子上閃著白光的東西蘇蘇總算是看清了,那是一片片死釘在木頭上尖銳的刀刃。
旋轉著的士兵停了下來,他垂著頭,蘇蘇看不到他的表情。直到高臺上有人吼了一嗓子,周圍喧囂的空氣突然之間靜止了,像是有默契般。
屏息止氣,而那個士兵就在這一瞬間,頭朝上抬了抬。
抓著他腰的人在這同時把手松開。
他整個人開始飛快地旋轉起來。
象只吊在繩子上的陀螺,每轉一次便在這鋸齒般的木樁上狠狠摩擦一下,片刻的沉默,直到一聲凄厲的叫聲從那兩排閃爍的利齒間爆發而出,頃刻間撕裂了廣場上蠢蠢欲動起來的騷動:“啊————啊————!!!”
像只瘋狂的野獸,但連掙扎的可能都沒有。
慢慢的那個‘陀螺’變成了紅色,高臺上的石板也是。一大片一大片鮮紅的液體從他飛速旋轉的身體上飛濺出來,伴著一聲尖銳過一聲的哀號。
有人暈倒了,臺上或是臺下的都有。
而整個廣場里除了那名士兵的慘叫,剩下的只有一片死寂。
整個過程只是短短的片刻,當那道陀螺般的身影隨著繩子的釋放逐漸停止轉動的時候,他已經發不出一點聲音了,而這具被繩子吊掛著的身體,此時亦早已不剩一塊完整的皮膚,在陽光下緩緩轉動,周身不斷噴涌的鮮血讓它看上去流光四溢。
而他依舊還活著。
繩子解開,他被扔在地上,更多的血液從他身上密集的傷口里流了出來,他在那些液體里痙攣。
鮮紅的身體,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
“美嗎,”回過頭,辛伽暗紅色的眸子注視著蘇蘇蒼白的臉:“它叫夏日綻放的玫瑰。”
“好不好聽?”見蘇蘇不語,他微笑:“這是我父王起的,為了我的母親。”
“為什么……”蘇蘇問。眼睛看著窗外,面無表情:“一樣是死,為什么要這么費事。”
又一名士兵被綁上木架時,高臺上一陣騷動。有人試圖撞開身后的押解人從臺上跳下去,但很快就被壓制住。
捆綁速度加快,那個被綁的士兵已經昏了過去。
“有點意思了是不是,你的表情這樣告訴我。”
窗外再次刺進一聲尖銳的哀號。蘇蘇的嘴角輕輕一抖:“我對你的愛好不感興趣,辛伽。”
“你有點讓我開心了,蘇蘇。看,人的價值要發掘還是很容易的,畢竟這地方,我想要做什么,沒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第三名士兵被綁上了木架。
廣場上的氣氛又開始沸騰了,在習慣了受刑者最初的慘叫所帶來的震懾后,廣場上彌漫的熱量和血腥開始讓人在刺激里變得迷亂和激動。
“碾碎他!碾碎他!碾碎他!碾碎他!”他們大聲地喊,聲音像廣場里翻卷的海浪。而相對的,這名被綁到木架上的士兵卻有些出奇的安靜。
安靜由著人推著在木架上一點點轉動,安靜看著高臺下那一張張興奮的臉。
直到身體停止而那兩旁的木樁逐漸朝他身體靠近的時候,他突然抬起頭,對著這道窗口的方向發出一聲大吼:“辛伽!!!他不會放過你!!!!!”
辛伽注視著蘇蘇的眼微微一沉。
而蘇蘇幾乎是同時辨別出了那張血跡斑斑的臉,那是帶兵趕來援助奧拉西斯的中年軍官。
“停!”脫口而出。
于是辛伽本已轉向窗口的目光再次看向蘇蘇:“你說什么,”
“停……”
似乎有點驚訝,他輕輕道:“說響一點,蘇蘇。”
“停止。”
眉梢輕挑:“這是命令還是請求?”
“請求。”
“你覺得自己的請求有用么。”
蘇蘇垂下頭。
“呵呵,蘇蘇,為什么你連請求都要表現得像是在施舍。
“我應該怎么做才像是在請求。”她抬起頭。
他側眸,看向窗外:“誰是你的主人。”
微微一怔。片刻,嘴角牽了牽:“你是。”
他笑,若有所思看著那個即將行刑的高臺:“原來,有些寵物需要這樣才會聽話。好吧,蘇蘇,在自己主人面前,這么站著是不是有點失禮呢。”
窗外高臺上的行刑者已經在仰頭等待辛伽的示意。蘇蘇跪了下來,沒有半點猶豫。
“蘇蘇,你總算讓我覺得有些開心了。”手輕輕一擺,高臺上的行刑者一刀割斷了綁著那名軍官的繩子:“今天的游戲就到此為止。”話音落,也不再朝跪在地上的蘇蘇看上第二眼,他徑自朝門口走去。
走到大門邊,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腳步頓了頓:“對了我的孩子,別再試圖找窗口往外跳,那是在考驗我的耐性。”
蘇蘇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不語。
“你是不是該說些什么,我的蘇蘇。”
“我知道了,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