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沼澤西北直走……進敘利亞邊境……就安全了。”
短短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腳步在沼澤邊緣起伏的路面上奔波,混亂的被踐踏的蘆葦,混亂的視野。一些士兵因為長時間超極限的奔跑而精疲力竭,蘇蘇并沒有留意,依舊不管不顧朝前跑著,正如沒有留意一些唾液正從自己嘴邊流淌下來。
勉強跟上的那些凱姆?特士兵看著她的樣子,欲言又止。
其實從打開牢籠帶他們出黑牢,同聞訊趕來的追兵直面沖撞上的那刻起,他們就感覺到了她哪里有些不對勁。
他們見過她的身手,在西奈沙漠,那時候看她殺人的樣子就像個訓練有素的屠夫。女人,屠夫,兩個不和諧的名詞搭配在一起,是叫人有些駭然的,但還能夠接受,因為那是在戰場,戰場里不是你像個屠夫一樣殺敵人,就是被敵人屠夫一樣地殺掉。
而這次的感覺卻像是野獸。
亞述人在監獄周圍的防范是極嚴的,這同這個國家崇尚軍事的本能有關。依等級劃分,關押俘虜的黑牢屬于森嚴度相當高的一個部分。雖然還有更嚴的,那是一個經常看到人被帶進去,卻不會再被帶出來的地方。
這女人就這樣隨隨便便闖進了這個黑暗的洞穴,凌晨時分,在外頭巡邏兵來往的間隙,在周圍那么多守衛的眼皮子底下。像一只潛伏的貓。直到跟著她出監獄才明白,這一路她是殺進來的,避開巡邏經過的時間,從守衛最薄弱的地方開始,一點一點侵入內部。殺人,沒有給被殺者一點反應過來的時間。像個最好的殺手。
一直到同發現了同伴尸體后迅速趕來的士兵直面沖撞到一起,她突然拋開了原本內斂式的作戰方式,像只野獸一樣攻進了對方的陣營。精準迅速的殺戮,卻又是毫無目標性的,幾乎連跟隨在她身側的凱姆?特人一齊解決,生生驚出人一身冷汗。離她近些的可以聽見她的呼吸,和她瞳孔里的顏色一樣的渾濁,那同她干凈利落的身手是極矛盾的一種組合。
直到被一把刀割出道傷口,她眼睛里的光才猛地凝了凝。帶著他們迅速解決掉那些侍衛,拖進隱蔽處藏好,趁著天還沒亮監獄遭到襲擊的事還沒引發出警報,悄然潛伏出城。
真的像一只聞到了血腥藏不住利爪的野獸。即使是同伴也是危險的,因為人善于控制自己,野獸卻不。她的行為有時候看上去有點失控,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一個年紀比較小的士兵在后面撲地倒在了地上,一抽一抽用力吸著氣。這支隊伍因此而停了下來,只有蘇蘇一人還在朝前跑,渾然沒有察覺。
“蘇蘇小姐,我們必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突兀響起的聲音讓蘇蘇身子一震,回頭看了看,認出說話的是奧拉西斯手下那名中年將軍,她停下腳步。
“他們都一身的傷,經不起這么折騰。”意識到她的視線,他繼續道:“而且到敘利亞邊境還有相當長一段路,我們不可能就這樣過去。”
她眼神晃了一下。看看地上躺倒的士兵,又看看這名將軍,半晌,點點頭:“好。”
“……你沒事吧。”猶豫了一下,他還是問出自己心里的疑慮。
蘇蘇擺擺手,看到他試圖朝自己走過來,后退一步。
“你的手受傷了。”一些鮮紅的液體順著她掌心慢慢淌落下來,在她將手垂下的時候,而她似乎沒有任何感覺。
聽到將軍的話,蘇蘇看了眼自己的手。手上的結痂不知道什么時候又開裂了,有些癢,伴著一些微微的痛。
“你去洗一下傷口,我們找個地方休息一下,然后商量商量怎么離開。”
“好……”聽話轉身,身子又晃了一下。邊上有士兵見狀試圖過來扶她一把,卻被她抬起的眼神驀地制止。
呆呆站在原地,直到蘇蘇的身影消失在前面密集的蘆葦叢,那名士兵這才將目光投向自己的將軍:“大人……她好象……”
搖搖頭,用目光制止這名年輕士兵繼續說出心里的疑惑。也許她現在的精神狀況看上去是有點不太對勁,但同眼下的情勢所比,還是得分個輕重的。現下重要的是趕在追兵到來前找個隱蔽的地方躲一躲,補充一下體力。
當下把手一揮,召集所有人聚攏到自己身邊,朝蘆葦蕩密集的深處走去。
剛走了幾步,耳邊忽然響起一些細碎的聲音。很輕,像風吹著蘆葦一帶而過。他回頭看了一眼。除了士兵們專著于他身形的眼神和他們的呼吸,什么都沒有。
又停了片刻,確定沒有再次響起那種讓人有些異樣的響動,他擺擺手,引著眾人朝前繼續走去。
手指浸在水潭里,看著血液從掌心散開,絲絲縷縷在那片渾濁的液體里搖曳。蘇蘇低著頭,看著水面波光倒影出的自己扭曲的身影。
身體很熱,熱得要裂開一般,她想知道那個男人的戒指上究竟涂了什么,隨著時間推移非但沒有減弱它的作用,反而更深一層地加重著它的活躍。
它在她血液里肆意活躍著。
一掌拍進水里,冰冷的水花濺了一身,那種緩解不到深處的微涼。
她捧起水沒頭沒腦拍在自己臉上,脖子上,身上……
不夠……不夠……
手指用力抓進土里,她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平息這股由心臟尖彌散開來,卻又是連疼痛和低溫都無法消除的熱量和狂躁。
再這樣下去,她真的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思維又一陣模糊,她將頭整個兒浸入水里。直到快要窒息,抬起頭,用力地喘息,像只饑渴的野獸。
直到呼吸逐漸平穩了一些,蘇蘇扯下衣服上一塊布將手掌上的傷包緊。
傷口并不太疼,絲絲瘙癢的感覺還讓人有那么一點舒服,可是血流的速度適時地讓她控制住自己任其擴散的欲望。扎緊,緊窒的感覺可以讓精神分散一些,不總想著身體里蒸騰的燥熱。
“嚓!”腳踩在斷裂的蘆葦桿上,發出一點細微的聲響。蘇蘇抬手把眼前的蘆葦撥開。
再往前走點就到剛才停下來的地方了,不知道那些人是否已經找到了合適的躲避點。蘆葦蕩外的風送來一些不太一樣的味道,她停下腳步,透過那些縫隙朝前面看了看。
看不到晃動的身影,也聽不見凱姆?特士兵們交談,乃至是呼吸的聲音。是都跑遠了嗎……那么這個味道是什么……蹙眉,她抬頭看了看天。
空氣里那種似有若無的味道似乎更明顯了些,淡淡的,被風一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片刻又像幻覺般在鼻息間一陣浮動。
血的味道……
她下意識松手。看著前面的蘆葦層層將自己遮擋住,輕輕朝后退了一步。
突然腳脖子上猛地一緊。
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人已朝地上摔了下去,耳邊同時撲剌剌一陣風聲,蘇蘇一個急翻,一拳緊挨著她鼻梁嘭然砸落在地上。
來不及喘口氣,蘇蘇打挺從地上彈了起來,站穩身子便見一個身高超過自己至少一個半頭的男人,雖剛剛砸出那么重的一拳呼吸卻不見紊亂,目不斜視望著她,小山般擋在她的面前。
通體被重甲密密包裹著,行動力卻矯捷得像只獸。
就在蘇蘇凝神打量的瞬間他又一拳揮了出來,完全沒有章法,卻直取人的要害。
蘇蘇連著倒退數步。一側身用手腕夾出他貼身而過的手臂,對著關節部位猛地一折。
咔嚓一聲脆響,感覺到對方的手臂在自己手里脫臼,一抬手,蘇蘇使盡全力用拳頭朝那塊脫臼的部位猛地朝上一錘。
一氣呵成的速度。直接命中,脫臼部位‘喀’地朝上翻起,骨頭從皮下直刺而出,因著原先關節處那幾道深可見骨的刀傷。正要趁勢一拳擊向他的咽喉,抬手,卻被他那只折斷了的手輕易橫擋住。
半截斷臂在胳膊下微微晃動,那人看著她,眼里竟似毫無痛苦的感覺。
然后一掌拍出,正中蘇蘇的肩膀,她直飛了出去。
落地時才發現剛才條件反射的抓探,她竟把那個人半條手臂生生拔了下來。而那人依舊目不轉睛站在原地看著她,殘留的臂膀滴滴答答血水泉涌似的往下淌,眼里依舊沒有一絲痛苦的感覺,甚至連一點異樣的閃爍都沒有。
“咳——”一口血從喉嚨里咳出,蘇蘇把手里的斷臂丟到一邊。撐著地試圖站起身的時候手似乎觸到了什么東西,低頭看去,一具尸體朝天躺在地上,半邊臉到額頭的部位被削去了一塊,黑漆漆一團血塊粘連在牙齒間,還有尚未凝固的血液在不斷往外溢。
是一名凱姆?特士兵。順著他的尸體,依稀一片血跡朝蘆葦叢深處蜿蜒,卻又被蘆葦叢密集的枝桿所遮擋,看不清楚。
忽然感覺他無光的眼珠里倒映著些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蘇蘇猛抬起頭突然而來的反光讓她不由自主瞇了瞇眼,一陣勁風,頭頂那把折射著太陽強烈光線的刀刃呼嘯著朝她頭頂直壓了下來,以一種無法回避的疾速。
蘇蘇的頭頂一麻。
“嗶——”
輕輕一聲笛音,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傳來,而身后那人持刀揮劈的動作頓止,包括正緩步朝她走近,那名斷了臂的男子。兩人一動不動立在原地,像兩只靜止的偶人。
斜對面蘆葦叢一陣晃動,片刻,一道身影從那里鉆了出來,小小的身影,像個孩子,卻滿臉油膩的皺紋。
******火焰在祭壇正中央那只黃金缽壇里輕輕跳動著,寬廣的神殿里除了這一點剝啄的聲響,沒有任何聲音。
一道身影站在祭壇前。
黑色長裙,黑色長發。雕塑似的站著,直到火星啪的一聲在近前爆開,身形微微一動。
手里的短刃隨之落下,插進圍繞祭壇那圈婉轉深刻的凹槽內,沿著槽壁輕輕剔轉。
“咔啷……”厚重的大門被小心推開,一名年輕的使女從外頭走了進來。
不適應里頭昏暗的光線,瞇了瞇眼,直到看清祭壇邊的身影,隨即慌慌張張跪倒在地:“王后,您要見我?”
雅塔麗婭似乎回過了神。側頭透過臉上層層厚紗望著那雙膽怯不安的眼神,朝那姑娘伸出一只手:“過來。”
使女合上大門,朝雅塔麗婭走了過去。她是新來的,轉到內宮做事不到一天就被女官知會來神殿覲見王后,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她緊張得鼻尖微微滲出層汗。
“你叫什么。”在她身邊跪下,使女聽見自己的王后再次開口。聲音溫和悅耳,倒讓緊繃的心臟稍微松了一松:“伊米兒。”
“伊米兒,”摸了摸她滿頭柔軟的棕色卷發:“起來,我的孩子,讓我看看你。”
伊米兒順從地站起身。抬起頭,目光卻不敢對著王后那張蒙在面紗后面看不清一絲線條的臉。她感覺得到面紗背后一雙目光在自己臉上靜靜游移著,因此一動不敢動。
“剛才我聽見外頭有點吵,怎么回事。”雅塔麗婭的手指撫在她的臉上,手指冰涼,伊米兒不由自主一個激靈。
“因為……”咽了咽口水:“阿姆拉大人剛把劫獄逃走的犯人抓回來,大家都在議論。”
“犯人?誰能從尼尼微的監獄里把人劫走。”聲音很輕,所以小姑娘的心又稍稍安了安。
“聽說是后宮一個叫蘇蘇的,她好厲害,把看守黑牢的侍衛全都殺了……”
話音未落,下顎一緊。她一陣哆嗦:“王后……”
手松了松,雅塔麗婭朝她走近一步:“那么,現在那名犯人,怎么處理。”
“這……”猶豫了一下:“不知道,王還沒有任何發落,所以……不知道……”
“王?”
“是,他們說這件事王要親自處理。”
“親自……”若有所思重復了一遍。
突然抓住伊米兒的頭發將她一把壓在祭壇的凹槽上方,不等她掙扎,另一只手握的短刃,已將她繃緊的脖子用力割開。
濃得發黑的血液迫不及待從喉管里涌出,淌落進那條盤旋于祭壇的凹槽內,不出片刻,在祭壇跳躍不定的火光下勾勒出一道巨大的暗紅色符紋。
松手,還在微微抽搐著的小使女軟倒在地上,瞪著一雙眼睛茫然望著她,半張著沾滿血的嘴發不出一點聲音。
“瘟疫之手的觸摸,處女之血的洗滌……”繞過使女逐漸安靜的身體再次走近祭壇,雅塔麗婭嘴里低低自語著。透過面紗,目光對著那盆跳躍不定的火,而那火在她目光注視下漸漸從明黃蛻變成一抹幽然的綠:“可以了嗎……阿舒爾……”
突然火焰猛地竄了一下。
兀地從中心部位又擴張出一道明亮的黃色,而雅塔麗婭像是遭了電擊般一顫,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全身一陣痙攣。
直到控制住自己的身體慢慢恢復平靜,感覺到了什么,她低下頭,穿過面紗的遮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隨即突然將領口部分的衣服一把扯開。
從脖子到鎖骨,凝脂般雪白一片的皮膚上一串大小不一的腫塊從面紗內的臉部延伸而下,直到鎖骨,占據了脖子處大半的肌膚。
“當啷!”手里的短刃落地。她不敢置信地用兩只手在脖子上仔仔細細反復摸了幾遍,直到指尖一而再再二三地劃過那些腫塊凸起的表面,她霍地挺直身體,對著火焰高漲跳躍的方向,一動不動。
火焰突然間滅了。
最后一縷煙在空氣中緩緩散去,于是露出黃金缽壇背后供奉著的那張狹長的案幾。精雕細刻的案幾,不大,所以很容易在原先高漲的火焰中被視線忽略過去,此時安靜顯現,因著上面一張泛著青白光澤的面具而在黑暗里格外清晰……
似乎意識到祭壇下那女人穿過面紗死死望著自己的視線,面具粗獷簡單的線條上一雙黑洞洞的眼忽然微微一閃。
突然間回望。
雅塔麗婭無聲無息匐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