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蒼別動。”單影影似乎越來越虛弱,只能聽見越來越多的血液滴在地板上的噠噠聲,彷彿要流盡了一般。她輕輕地拍了拍有些躁動的莫憶蒼,使得她安靜下來,然後虛弱地開口,“聽孃親講個故事可好……”
這是單影影一生的悲劇。
突然覺得,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莫憶蒼只能聽見母親越來越模糊,越來越輕微的說話聲,像是從極遠(yuǎn)極遠(yuǎn)的地方飄來一般,可是,耳邊又夾雜著斷斷續(xù)續(xù)的,鮮血滴在地上的聲音。
她知道了,莫錦歌原來是自己同父異母的親姐姐,此刻就鎖在孃親房裡的樟木櫃子裡昏睡著。
她知道了,母親替姐姐下了蠱毒,就是上次那隻吸淤血的螞蝗,現(xiàn)如今,足矣要了她的性命。
她知道了,父親原來並不是得什麼怪病而死去的,同樣的,也是被母親親手下了蠱毒,親手了結(jié)的一生。
她知道了,自己爲(wèi)什麼的名字,叫做莫憶蒼,母親每喊一次,心裡就像被劃了一刀般得疼痛。
她也知道了,現(xiàn)在,母親就要走了,走了之後,就能換回姐姐活過來了。
到底該不該恨母親?到底該不該愛母親?在某些時候,她確實(shí)是個自私的女人,而且還心腸狠毒。可是,在莫憶蒼的心裡,自己的母親,仍舊是最偉大的人。她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爲(wèi)了自己麼?她作爲(wèi)一個單純的母親,只是不想讓自己的女兒跟她一樣,一輩子不幸福而已啊。
上一輩恩怨,白蒼蒼搶走了單影影的男人,下一輩子,莫錦歌喜歡的男人卻愛著莫憶蒼。該還清的債,都還完了吧。
單影影是過來人,她多害怕莫錦歌會像曾經(jīng)的她一樣,因嫉妒,因仇恨,而傷害了自己的女兒。
爲(wèi)防一時之需而下的蠱毒,終於派上了用場。莫錦歌提親時大鬧了之後,單影影毫不猶豫地放了蠱,可是,她又哪裡知道,善良的女兒會爲(wèi)此埋下了心結(jié),她哪裡知道,女兒與莫錦歌之間竟然達(dá)成了協(xié)議。她直到最後才清楚,女兒始終是放不下慕容無心的,受了傷害的她從而不願意再接受溫澤軒。
她的苦心,通通的白費(fèi)了,而最沒有想到的是,女兒竟然這麼在意莫錦歌,甚至不惜犧牲自己,只願能還欠下莫錦歌的一生情債。難道,她對莫錦歌有親情的感應(yīng)麼?
她哪裡想得到呢?也許這就是報(bào)應(yīng)吧。多麼像個笑話啊,自己處心積慮,最終得來的,卻僅僅是害了自己的女兒。
單影影最終沒有下得了手,可是放了的蠱侵蝕人體非常之快,就像當(dāng)初莫子木一般,只有幾天便被蠱毒折磨死了。幡然醒悟之後,幸好爲(wèi)時不晚,她做了一個決定,收了蠱,讓蠱毒反噬了自己。
只是單純不願意再錯下去了,只是單純想讓女兒心安理得而已。單影影想,自己老了,恩恩怨怨,已不是她能一手操控的了。那就該忘的忘,該丟的丟吧。所有的情,所有的債,就由她以生命終結(jié)吧,只要,女兒能夠幸福,她如今的願望也就只了這個了。
最後一滴血流盡,單影影輕輕地抱了一下女兒,那麼輕那麼柔,就像抱著襁褓中的她一樣,時間彷彿回到了從前,一步一步倒退著,她記得,一切都曾經(jīng)美好過。
最初的她,那個倔強(qiáng)驕傲的孤湖族公主,不可一世地指著那個雋秀清雅的男子說,“看,我就要找這樣一個夫君。”
後悔了麼?其實(shí),也不全然後悔。
這個擁抱,短暫而輕柔,直到她的手頹然垂下,莫憶蒼才如夢初醒般嚎啕大哭,“孃親,你醒一醒好麼?不要扔下我一個好人,好麼?”
聲嘶力竭,莫憶蒼的哭聲,響徹雲(yún)霄。
咚咚咚……
若有若無的聲音響起,斷斷續(xù)續(xù),最終哐噹一聲,像是破門而入的聲音,強(qiáng)勁有力。
莫憶蒼依舊是哭,動也沒動,連頭也沒擡,她知道是怎麼了。孃親睡了,姐姐就
醒了,聽聲音,她應(yīng)該完好無損,沒有受傷。
果然,莫錦歌緩緩走了出來,筆直地站在臥室與客廳的門間,嘴角有少許凝固的血跡,應(yīng)該是毒發(fā)的時候嘔了血。莫錦歌手扶著門框顯得有些無措,眼神呆滯地看著莫憶蒼抱著已經(jīng)漸漸變硬的單影影哭啞了嗓子。
就這樣僵持了許久,直到何花氣勢洶洶地到莫家來要人。她原本很肯定莫錦歌是沒尋回的,想當(dāng)然覺得,要帶走莫憶蒼總免不了會與單影影有些糾纏,於是她加派了人手,帶著一隊(duì)四大五粗的漢子闖了進(jìn)來,沒想到,卻是看到了這詭異的一幕。
單影影雙目緊閉,身前嘴角盡是血跡,一灘猩紅,讓人看得心驚肉跳,莫憶蒼抱著她,看都沒看進(jìn)來的人,只是止不住地哭泣,莫錦歌彷彿是丟了魂一般,嘴角也殘留著些許血跡,直愣愣地看著面前的母女。
何花是有些心虛的,鮮紅的血?dú)v歷在目,猙獰恐怖地印在眼前,別是弄出了人命吧。何花心裡暗自揣測著,悄無聲息地上前,躡手躡腳地繞過了她們,想要帶走了雙目無神的莫錦歌。
莫錦歌在那一刻回過神來,她掙脫了何花的手,上前幾步撲通一聲跪在了莫憶蒼的身旁,她伸出手,將單影影與莫憶蒼分開來,先是小心翼翼地將單影影放下,然後一隻手覆上莫憶蒼手臂上滲出了片片血色的傷口,眼裡閃過一絲心疼與愧疚,她將哭得不停顫抖的莫憶蒼環(huán)在了懷裡,輕聲安慰,“蒼蒼,你還有我。”
數(shù)不清道不明的糾葛,這場鬧劇中,究竟誰是贏家,誰是輸家?誰對也好,誰錯也好,最終不過是面面俱傷,只剩下了兩個孤零零的丫頭而已。
該是繼續(xù)殘殺,還是相依爲(wèi)命呢?此刻,莫錦歌心裡沒有了恨,沒有了怨,也沒有了情。她一直都是愛這個小姑娘的,只是被情感衝昏了頭腦。三天,她知道了很多很多,好像做了一個夢一般,直到此刻,她才如夢初醒,才真正明白了的到底該如何。
母親已經(jīng)過世很多年了,當(dāng)她得知單影影就是那個奪去父親的女人時,她努力練就了這一生的本領(lǐng),也沒辦法動她分毫,反而還受控在了她的手裡。不能爲(wèi)母報(bào)仇,還將自己深陷其中,原以爲(wèi)自己一定死定了,沒想到,卻得知了這麼多。
可憐的父親,他是那麼愛自己的母親,爲(wèi)此,他失去了生命。她恨啊,恨這個女人,更恨她的女兒,搶了父親的陪伴與寵愛,奪了自己的該有的幸福童年,現(xiàn)在又來與她爭愛的男人,虧她曾經(jīng)還那麼地喜歡她。
可是,就當(dāng)自己被怨恨埋沒的時候,她卻千辛萬苦地去尋自己。她以爲(wèi),自己失蹤了,根本就沒有人會在意。只有她,整整找了自己三天。
這就是親情麼?足可抵擋一切。
當(dāng)她被體內(nèi)的蠱蟲折磨得死去活來時,她痛得昏死了過去,她以爲(wèi),她會這樣一直死下去的。沒想到,卻醒了。
那個女人,死了。她的母親,死了。她哭的那麼痛,那麼傷心。
莫錦歌想,這個世界上,莫憶蒼是她唯一的親人了。所有的愛恨情仇,她都已經(jīng)不想再糾結(jié)下去了,單影影死了,澤軒不愛自己。她了無所願了。
她現(xiàn)在只想與她,自己的妹妹,相依爲(wèi)命,互相照顧,了度餘生即可。
莫憶蒼一愣,臉上被混著淚水的灰塵弄得髒兮兮的。莫錦歌就這樣看看著,只覺得像極了小時候的自己,那時候爲(wèi)了生計(jì)自己與母親沿街乞討的樣子。莫錦歌心口疼痛,她把袖子拉長,手往裡縮了縮,用著袖口替她細(xì)細(xì)抹去臉上的髒亂,再次語氣堅(jiān)定地說,“還有姐姐在。”
莫憶蒼通紅的臉有了一絲神采,可是瞬間又黯淡下去,她往後縮了縮,躲過莫錦歌的袖口,蜷縮著不去看她,也不說話,只是默默流著淚。
“錦歌,跟我回去。”在一旁一頭霧水的何花似乎有些明瞭,這單影影怕是真的死了,她在這胭脂巷子裡混了這麼多
年,什麼事沒有見過,這死了人,就是一推的麻煩,她實(shí)在是不想惹上什麼,只想趕緊將莫錦歌給帶走。
“我不回去,我留下陪蒼蒼。”莫錦歌迅速地?cái)E頭看了她一眼,何花只覺得那眼裡包含的是前所未有的森冷。
“回去吧……”一直默不作聲的莫憶蒼開了口,雖然含糊不清,但是莫錦歌卻聽得清清楚楚。
“不,我陪你。”莫錦歌自然是不肯走的,因爲(wèi)她放心不下。她有武功,這些男人們又算得了什麼,她完全可以把他們解決了,然後帶妹妹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
管他的太子,管他的皇宮,管他的……溫澤軒。
轉(zhuǎn)念間,莫錦歌本是已經(jīng)握緊的手,又頹然鬆開,她無論如何還是做不到不管溫澤軒。她本想帶著妹妹遠(yuǎn)走高飛,不再去管這世間的恩恩怨怨,可是,想到溫澤軒,她還是沒有辦法不去顧及他。
就算要離開,也不能這麼恩斷義絕吧。他處心積慮了這些年,若是被她破壞了,他定是要恨她一輩子的吧,說不定還會因此招來殺身之禍。
想到這裡,莫錦歌再次向身後的何花看了一眼,這一次,眼神柔弱如水,她帶著哀求地開口,“何花姨,蒼蒼是我的親妹妹。難道不能給我一些時間麼?”
不卑不亢,柔柔弱弱的旖紅閣紅牌莫錦歌該有的眼神,該有的話語,該有的梨花帶雨。一瞬間,剛纔那個眼神陰狠決絕的人消失盡貽,就連何花姨都不得不質(zhì)疑剛纔看見的只是個幻覺而已,是她老眼昏花了。
何花沒有太詫異,她們兩個長得這般相像,說是親生姐妹,她當(dāng)然是相信的,至於她們的那些身世糾葛,她反倒沒有太多好奇與興趣,這些都與她的利益無關(guān),她只想趕快地把莫錦歌給帶回旖紅閣。
這三天,莫錦歌消失的無影無蹤,旖紅閣損失不少,她實(shí)在是再也不想了這般下去了。也實(shí)在是不想待在這個死了人的房子裡,晦氣,說不定還惹得一身官司。
可是,莫錦歌現(xiàn)在都這般說了,她也就不好意思再催促什麼了。前思後想,何花終於嘆了一口氣,點(diǎn)了點(diǎn)頭。
也罷也罷,人回來了就好。
何花搓了搓手,醞釀了一會,纔敢開口說話,生怕說錯了話刺激到那兩個已經(jīng)神經(jīng)兮兮的姑奶奶,可是,一開口說出來的話仍然還是那麼的不合時宜,“那你們聊會,敘敘舊。”
她本來是想說,那你們聊會,聊完了趕緊回旖紅閣,有客人等著呢。
哪裡敢說,就算是大實(shí)話,她怎麼敢說出口啊。
揮了一揮手,何花愁眉苦臉地帶著一仗人退出了門外,唉,反正也不差這一個晚上了,她再應(yīng)付應(yīng)付那些花客們吧。
何花剛退到門口,想起什麼似地又反身回來,她將頭探在門口,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錦歌,要是憶蒼沒有地方去,你來帶旖紅閣好了,我一樣會好好待她的,你勸勸她。”
啪——莫錦歌還沒開口,莫憶蒼沒有任何預(yù)兆地猛地站起來,隨手拖起了一把椅子,朝門口的何花摔去。
何花嚇得趕緊把頭縮了出去,照她原來的脾氣,老早就開口罵了起來,可是,這一次,她一個字也沒有說,灰溜溜地便離開了。因爲(wèi),剛纔莫憶蒼的那眼神,好像要活活吞了自己一般。
莫錦歌本是想開口推掉的,沒想到莫憶蒼的反應(yīng)那麼激烈,不由得低下了頭。原來,憶蒼只這麼看她的。有失望的情緒堵在心頭,她一直沒有都是這麼瞧不起自己的麼?
然而,莫憶蒼只是一次單純的發(fā)泄而已。她好累好累,同時又好害怕,她好討厭那個老鴇在屋子裡說個不停,她只想安安靜靜地陪著母親而已。
“回去吧……姐姐。”莫憶蒼在一瞬又恢復(fù)了平靜,她繼續(xù)跪在地上,抱起單影影的身體,背對著莫錦歌,輕聲地說道,中間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停頓,不過,她還是喊出了姐姐二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