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成回京之后,迎接他的就是一堆堆的彈劾奏章,撲天蓋地的跟雪片兒似的就把李玄成給埋了。
李玄成心中懊惱無比:“我星夜兼程,這才剛從金陵趕回來,你們這些言官御史蹲在京城里,壓根兒就沒去過金陵,你們知道那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嗎?怎么一個個說的有鼻子有眼的?”
可是……沒辦法!這就是朝廷賦予御史們的權(quán)利,御史可以“風(fēng)聞奏事”:我聽說了某件事,我就可以拿來告你,至于我聽說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那不歸我管,我也不負責(zé)任,你想證明你清白,你來舉證。
可憐李國舅上哪兒去找證據(jù)去?這種事情本來就是越描越黑,而且大多是見不得人的“隱?私”,別有證據(jù)可尋。再者文官集團和皇親國戚之間先天就是對立的關(guān)系,彼此早就互看不順眼了,這時有了機會,還不趁機猛打落水狗?
李玄成百口莫辯,只能躲回府邸生悶氣,反正這些人罵歸罵,也不能真?zhèn)€把他怎么樣。期間就連李太后和萬歷皇帝都曾先后把他喚去,半信半疑地向他詢問。李玄成真是欲哭無淚,只能賭咒發(fā)誓地向他們解釋,依舊不能讓他們完《?.全釋懷。
李太后自她入宮后,交往最多的就是他這個幼弟,還是比較相信他的為人的,對于諸多不堪的傳言大多不予置信。不過,其中有些傳言,還是引起了李太后的警惕,比如:好男風(fēng)!
李玄成無論人品、相貌,還是如今的富貴地位,早就該妻妾成群才是,可他始終單身一人,李太后原本以為他是真的一心向道,所以不好女色。可如今聽了那“好男風(fēng)”的傳言,還真有些信了。
達官貴人們好男風(fēng)的著實不少,而且在上流社會,這是一種風(fēng)雅之事,并不是什么不可見人的行為,豪門世家在府里蓄養(yǎng)孌童的也不在少數(shù),先帝死的早,李太后年紀(jì)輕輕就垂簾聽政,接觸過許多外臣,對此也不無耳聞。
耳濡目染之下。她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風(fēng)氣,心里并沒有太大的抵觸和反感。如果李玄成真的好男風(fēng),她也不會太在意,但是那些蓄養(yǎng)孌童、狎戲男娼的的貴胄官宦都是男女通吃啊,她這幼弟卻不然,總不能因為好男風(fēng)干脆不娶妻生子了吧?
所以,李太后未雨綢繆,開始不斷物色門當(dāng)戶對的豪門世家適齡的閨女,想給幼弟說一門親。李玄成不勝其擾。又無法逃避,正在苦不堪言的當(dāng)口兒,便聽說了葫縣縣丞徐伯夷上書朝廷,建議對葫縣胡族百姓按漢人風(fēng)俗改姓易名的消息。
萬歷皇帝見了徐伯夷的奏疏正中下懷。甚是歡喜,馬上批轉(zhuǎn)內(nèi)閣和禮部商議可行性,內(nèi)閣和禮部眾大員認真商議了一番,也是欣然同意。他們覺得此事可行最大的依據(jù)就是:徐伯夷只是一個小小的縣丞。他既然敢上書,而且是繞過知縣獨自上書,說明此事應(yīng)該是有極大把握的。
只是皇帝和閣老們低估了下層官吏“富貴險中求”的冒險精神。到了他們這個層次,每人背后都有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凡事當(dāng)然不能率性而為、孤注一擲,可徐伯夷是什么人?他有這么多的牽扯和顧忌么。
因為朝廷覺得此事可行,所以這消息提前就張揚開來,這可是皇帝親政后的氣象,政通人和啊。李國舅因此便知道了此事,他一直以為夏瑩瑩姑娘就是葫縣人,一聽說這道奏疏來自葫縣,李玄成不覺動了念頭。
李玄成馬上找到李太后,主動請纓。李太后知道這個幼弟喜歡游山逛水,不疑有他,正好趁機拿捏一把,在李玄成答應(yīng)此番游歷歸來就接受胞姐安排,與人相親之后,李太后便替他向萬歷皇帝提了一句。
萬歷皇帝可不知道舅舅與葉小天之間有那么多狗皮倒灶的恩恩怨怨,而且葉小天調(diào)回葫縣的事兒,雖然金陵府報上了朝廷,萬歷也只是御筆一揮就過去了,這么低的階層官員的調(diào)動,他只寫一句“知道了”就行了,哪會放在心上。
所以他縱然知道李玄成和葉小天之間有恩怨,也不會記起葉小天如今已經(jīng)回葫縣就任。既然母后開了口,多派一個人去做欽差也沒什么,倒更顯得皇帝對此事的重視,萬歷皇帝便答應(yīng)了。
其實李玄成也不知道葉小天此時已經(jīng)回了葫縣,他匆匆逃離南京城時,葉小天還在禮部會同館做大使呢,他哪知道這個掃把星居然回了葫縣,所謂冤家路窄,也就是這般了。
這一晚,欽差隊伍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就宿在荒郊野外。李玄成躺在他的寢帳內(nèi),整晚都輾轉(zhuǎn)翻側(cè),難以入睡,腦海里始終徘徊著瑩瑩姑娘的倩影,思索著到了葫縣后如何找到她,找到她后又如何親近、傾吐愛慕,擄獲芳心。
葫縣城門口,迎接欽差的隊伍排成了幾個方陣。站在最前面的是葫縣的官僚隊伍。
前方路口扎了一個彩棚,棚前置放著香案和酒水,花晴風(fēng)穿著一襲簇新的官袍站在最前面,但他并不是一個人,徐伯夷正與他并列而站,兩人之間連半步的差距都沒有。
徐伯夷是縣丞,照理說應(yīng)該站在花晴風(fēng)的后面,可這次上書朝廷的人是徐伯夷,朝廷復(fù)旨也是點名給徐伯夷的,所以今日迎接欽差的正主兒其實是人家徐縣丞,花晴風(fēng)只是占了一縣正印的名份,這才得以與徐伯夷一起站在最前面。
這種情況,已經(jīng)意味著葫縣的一把手和二把手已經(jīng)徹底撕破了臉皮,所以花晴風(fēng)繃著面皮站在前面,看都不看徐伯夷一眼,神色極其不善。
而徐伯夷卻是滿面春風(fēng),他根本不在乎花晴風(fēng)此刻怎么想,他已經(jīng)入了皇帝和眾閣老的法眼,這件事只要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飛黃騰達指日可待。他還用在乎花晴風(fēng)的臉色嗎?
站在徐伯夷和花晴風(fēng)之后的,是羅巡檢和顧教諭,這兩位官員不大摻和葫縣政務(wù),不過他們兩人一位是葫縣的最高軍事長官,一位是葫縣的最高學(xué)府長官,級別不低,所以站于知縣大人身后。
第三排就是王主簿和葉典史了。王主簿是“抱病”趕來迎接欽差的,王主簿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好象真的生了病似的。因為徐伯夷在秘密上書時,把他撇在了一邊。這件好事他一點好處也撈不到。
花晴風(fēng)、葉小天和徐伯夷本就是對頭,被徐伯夷排除在外也就罷了,但王寧和徐伯夷可本是一派,他本可以得到的好處,如今卻眼睜睜看著全部落在徐伯夷的腰包里,王主簿對徐伯夷的嫉恨,甚至還在花晴風(fēng)之上。
不過,徐伯夷對此不在乎,他是真的不在乎了。葫縣這個破雞窩,怎么能是鎖住他這只金鳳凰的地方?他早就該跳出去了,他現(xiàn)在也確實馬上就要跳出去了,那些柴雞怎么想。他根本不在乎了。
道路兩側(cè),便是當(dāng)?shù)厥考澊砗兔癖姶怼J考澊韨兎肿鲀刹糠郑徊糠秩迳泪ヮ^,分明就是漢家百姓了。而另一部分則是各種的奇裝異服,民眾代表也是一般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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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人數(shù)上來看,穿奇裝異服的占了全部迎接人員的三分之二還多。這就是本縣的現(xiàn)狀,少數(shù)民族居多,這些人正是本縣各族民眾的代表。
一大早,他們就已等在這里了,官紳們還有條凳可以坐著歇息,民眾可是一直頂著炎炎烈日站在那里,一個個都開始打蔫了。直到日上三竿,才有前方探馬來報,說是欽差大人的儀仗即將趕到。
眾人頓時精神一振,紛紛整肅起來。抖擻精神,迎候欽差,又過了一陣兒,遠遠的就能看見一片旌旗招展,有一列整齊的隊伍向這邊開拔過來。
眼看那隊伍越近越近,已經(jīng)可以看見代表天子的杏黃旗了,徐伯夷撣了撣袍襟,微微一笑,便邁步向前走去,今天,他是主角!
花晴風(fēng)一見心中暗惱:“你一日不曾離開葫縣,你就還是我的下屬!欽差將至,你敢搶在我的前面,當(dāng)著全縣官紳百姓,你是真的不給本縣留一點情面了!”
若是換做以前的花晴風(fēng),可能真就捏著鼻子忍了,可是此刻的花晴風(fēng)卻不然,他也不知哪兒來的那份勇氣,立即拔足追了上去。
徐伯夷一步三搖,走得極其沉穩(wěn),享受著全縣士紳官宦們注視的目光,心中有些飄飄然的。咦?花知縣……花知縣他居然超過我了!
徐伯夷暗怒:“今日一切,全是本官主導(dǎo),你個尸位素餐的無能縣令,有什么資格走在本官前頭,第一個謁見欽差!”
徐伯夷冷哼一聲,馬上邁開大步向花晴風(fēng)追去。徐伯夷超過了花晴風(fēng),花晴風(fēng)加快步伐,馬上又反超了徐伯夷。徐伯夷再度加速,再度反超花晴風(fēng),花晴風(fēng)邁開大步,腳下如飛,他們并駕其驅(qū)了!
超了!超了!花知縣剛剛超過一頭,旋即就被徐縣丞追上,兩個人你追我趕,絲毫不讓。一開始他們只是步子邁得大一些,步頻稍稍快一些,到后來已是明顯地在較勁兒,他們在……“競走!”
葉小天悠哉悠哉地站在那里,眼見二人越走越快,進而發(fā)展成“競走”,不由得啼笑皆非,葉小天搖搖頭,信口道:“做官好,做官妙。做官頭戴烏紗帽,出門就有八抬轎,離地足有三尺高,這個造化可不小。忽有一日高官到,蹦下轎子往前跑,你也跑,我也跑,膝蓋不覺就矮了,跑出一腳撩漿皰,你說可笑不可笑……”
葉小天這段話是用戲曲里念白的方式念出來的,聲音雖然不大,可是站在他旁邊的王主簿卻聽得很清楚,王主簿“噗哧”一笑,道:“葉典使,你這張嘴,忒也損了點兒。”
葉小天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我看主簿大人神情郁郁,似有不平之意,故意逗你一笑罷了。”
王主簿嘆了口氣,撫著胡須看向前方,很是艷羨地道:“做官嘛,還不就是攀著上頭,踩著下頭?你覺得可笑,卻不知有多少人想得到這個可笑的機會而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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