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排衙似乎與往日有所不同,官員胥吏們發現花大老爺紅光滿面,好象有種莫名的興奮。排衙之后,胥吏們退下大堂,又發現不用參加排衙的縣學教諭、訓導,稅課大使、巡檢司羅大人、驛站趙驛丞等人紛紛趕到,就意識到一定是有重要大事發生。
在衙門做事的人,對風向特別敏感,所以這一上午胥史們都無心做事,有事沒事的就會溜出簽押房,到二堂附近轉悠轉悠,希望第一時間打聽到確切消息,但二堂里的官員們卻始終沒人出來。
坐在二堂的花晴風比一早排衙時還要激動,臉龐始終是紅潤的。這種熱血沸騰的感覺他已經很久不曾有過了。從小到大,他就是父母眼中的乖兒子,鄰居眼中的乖孩子,教書先生眼中的乖學生,熱血的經歷,太少了。
他能清楚地記得自己從小到大與人打架的次數,因為從小到大他就只打過一架,那時花家的家境還不錯,他還沒有與做綢緞生意的蘇家訂親,那時他還是所在鎮子上唯一一家私塾里學業最出色的學生,那一年,他才九歲。
先生講課的時候,坐在他前邊的那個孩子不停地做小動作,不時與他人小聲說話,花晴風很生氣地提醒他住口,那孩子馬上高聲說了句:“花晴風,先生正講課,你不要說話!”
那時候,他正出言制止對方講話,所以先生扭過頭來時,正好看到他最得意的弟子在張嘴,所以很生氣地瞪了他一眼,花晴風忍了一肚子氣卻無法辯解。一直忍到下課,終于像只出閘猛虎般撲上去,揪住了那個信口雌黃的小子……
不怎么會打架的花晴風沒贏,因為他甚至不懂得怎么出拳,他只是揪著對方的衣服。從課堂的最后面一直掄到最前面。那場架他輸了,可是盡管他鼻青臉腫,卻非常興奮,渾身的血液久久之后還有一種燃燒般的感覺。
那時候,血液沖得他的手掌都一漲一漲的,他覺得那時候一拳砸出去。就算是砸在墻上,他也不會有痛的感覺。而此刻,他又有了那種感覺,久違的感覺:熱血!
花晴風冷冷地掃視著二堂里所有的官員,他已經當堂公布了葉小天的十大罪狀,全場為之嘩然。沒人想得到即將卸任離職的花知縣這是發的什么瘋,但是每個人都察覺到,他們的大老爺似乎真的與往常有些不同了,他的目光異常銳利,很有氣勢。
縣倉大使和司獄官已經表態支持了,在花晴風連續兩次強調自張居正被清算以來的皇朝氣象,保證此番聯名彈劾。葉小天必倒,又有縣倉大使和司獄官站出來決意聯名后,堂上的風向漸漸有些變了。
至少,羅小葉的質疑和李云聰的強烈反對,并沒有壓住花知縣的氣場,他仍然掌控著整件事情的基調。花晴風越來越喜歡現在這種感覺,似飲醇酒一般,飄飄欲仙。
“白主簿,你意如何?可愿與本縣一同聯名?”
花情風把矛頭對準了白泓,這是縣里的三把手。只要他也肯聯名,必定又會有一批搖擺不定的官員加入進來。白泓眼觀鼻、鼻觀心,仿佛老僧入定,一言不發。
花晴風抬起手,重重地壓在已經寫好的奏章上。沉聲再問:“白主簿,你意如何?”
白主簿沉思著,他忽然明白昨日花情風召見他,以“壓擔子”為名,許他更大權力的根由了,原來是為了拉攏他一同彈劾葉小天,虧他還為此興奮了半宿,如果他不肯答應,花晴風先前的許諾顯然是不會兌現了。
“干掉葉小天,花知縣又將屆滿,這樣的話我就是葫縣權位最高的官員中資歷最老的一個,我本來就是七品,并不比花晴風低,我又有表姐夫在南京吏部為官,到時候會不會由我接任葫縣正印?”
想到這里,官迷兒白泓不禁心頭一熱,但他旋即就想了懸掛于書房之中的那張條幅:“與為善!”
中間的留白,并非如他對人所言是要把“人”記在心里,那留白處,其實留的是“葉小天”三個字,這是他來葫縣上任前就打定的主意:絕不與葉小天為敵,如今要違背先前的誓言么?
想起那個斗垮了兩任縣丞、一任主簿,在南京城又胡攪蠻纏,接連禍害了吏部、刑部和禮部,又轟走了李國舅的葉小天,白泓熊熊燃起的貪念登時就像被潑了一瓢冷水……
花晴風在二堂大擺威風,試圖逼迫眾官員與他聯名上書的時候,他的后院卻已起了火。葉小天此時赫然出現在蘇雅夫人的閨閣之中,端坐在蘇雅夫人的小書房內。
蘇雅與葉小天端坐于書案兩端,蘇雅滿面羞惱,臉泛酡紅,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一口貝齒緊咬著下唇,一言不發。葉小天雙手按膝,神色冷峻,睨著她沉聲道:“夫人考慮的怎么樣了?”
蘇雅攥起粉拳,道:“這件事,是我夫君對你不住,但……你怎可逼我做這樣的事,我是他的妻子啊!”
葉小天冷冷地道:“不然,夫人還有良策?”
蘇雅怒道:“你這人,怎能忘恩負義,如果不是我那弟弟向你通風報信,你到現在還蒙在鼓里,到時候……”
葉小天道:“到時候,你那夫君就要落一個嫉賢妒能、誣告同僚的罪名,被罷官免職,遣歸故里,不但再也做不得官,而且還要聲名狼籍,想做個體面的士紳亦不可得!”
蘇雅睇著他道:“滿口胡言,你怎知便不是朝廷準了我丈夫的奏章,將你削職為民!”
葉小天泰然道:“我當然不會信口開河,夫人既然問我其中道理,那我就講給你聽。尊夫一旦上書朝廷,朝廷不會不教而誅吧?朝廷會讓葉某上書自辯。還會派風憲官來查我,是不是?”
蘇雅道:“那是自然!”
葉小天道:“好!那時候,葉某已知其事,夫人以為,若我有心對付縣尊。比起尊夫,誰能發動更多的力量?他想害我,我有沒有辦法抹殺一切對我不利的證據,反過來抓住他的把柄?”
蘇雅氣道:“我夫君兩袖清風,有什么把柄好抓?”
葉小天仰天打個哈哈,道:“是么?”
葉小天往墻上一指。道:“夫人,這張《高山流水圖》可是名家之作,前朝古董,起碼值一千兩銀子,你說……這算不算是‘雅賄’呢?”
所謂“雅賄”就是以名貴字畫、古董贈送官員,既達到行賄的目的。又顯得高雅。官員拿著它,隨時可以向書畫古董鋪子換取銀錢,也算是一種硬通貨了。可那張圖正是葉小天所贈,上邊還蓋著葉小天的私章呢。
蘇雅惱怒道:“那可是由你贈送的,莫非你就是行賄之人?”
葉小天一本正經地道:“非也,那是下官受逼不過,被知縣大人勒索!”
蘇雅只氣得張口結舌:“你……你……”
葉小天目光一轉。又道:“我沒記錯的話,花知縣曾經通過洪大善人名下的書鋪,出過一本隨筆?”
蘇雅瞪起一雙美麗的杏眼道:“那又怎樣?”
葉小天似笑非笑地道:“常言道:‘討個小,刻個稿’,可見印書之利,印書一套,至少也能賺回買個妾的銀子。不知花知縣刻印這本詩詞散文集子,賺了多少啊?”
最初出書并不賺錢,但是到了明朝中后期,由于出版業的發展。刻書、賣書開始成為一項能贏利的行業。而書籍和文人關系最是密切,官員又多是從文人中來,這一來就有官員利用印書賣書賺錢了。是以朝廷規定,官員以出書贏利者,革職查辦!
本朝就曾有一位學政大人。把自己所著八股文章刊印成書,命諸生買讀,被人彈劾,一經查實后,立即革職查辦了。也就是說,官員寫書刻書可以,但不能營利,更不能利用職務之便強買強賣。否則要受嚴懲。
蘇雅氣得臉上紅暈更盛,道:“我家可沒從中賺得一分銀子,為了印書,倒還搭了些錢呢。”
葉小天攤了攤手道:“這個只是夫人你一面之辭,誰能確定呢?如果下官去洪大善人那兒走一遭,再去拜訪拜訪本地幾位士紳,你說他們會怎么講?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嘛。”
蘇雅臉色一白,恨聲道:“你要誣陷?”
葉小天反問道:“難道尊夫指摘葉某的罪名屬實?”
蘇雅又不語了。
葉小天微微一笑,又道:“循天曾經鬧出人命的事,我是不會提的,我當他是朋友,這是我為他做的事,不是為了縣尊。但……本縣有一座賭坊,據我所知,它真正的幕后主人乃是大老爺,而且這座賭坊現在還在經營。縣太爺經營賭坊……呵呵……”
在門外把風的蘇循天并不知道因為他的疏忽,給姐夫又增添了一條罪名。花晴風意欲對付葉小天的時候便吩咐他關掉賭坊,把花家的痕跡抹去,可他覺得從那些賭徒們身上抽點利水,既非傷天害理,又能有所收入,所以沒舍得,想不到葉小天其實一直就知道這賭坊的存在,也知道這賭坊就是縣太爺做后臺。
蘇雅夫人胸膛起伏不定,激動地打斷他的話道:“你不要說了!”
葉小天笑了笑,轉口說道:“夫人,我在京師,有禮林侍郎的交情,在金陵府,有兵部張尚書的緣份,真要打起官司,你說誰輸誰贏?對我來說,結局只有兩個,要么反敗為勝,要么同歸于盡,而對夫人你來說,結果只有一個:你丈夫,一定會丟官罷職,身敗名裂!所以,循天告訴我這件事,使我提前知曉,有了回旋余地,他不是救了我,而是救了他的姐夫、你的丈夫!”
蘇雅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軟在椅子里,閉上美麗的眼睛,兩行清淚緩緩流下,哽咽地道:“我……答應你……”
葉小天微微一笑,起身走到蘇雅身邊,衷心地道:“夫人很聰明!既聰明又美麗,有此賢妻,是花知縣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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