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延殿。
華燈初上。
“她回來了嗎?”梁少鈞斜倚在榻上,盯著桌上跳躍搖曳的燭火,沉聲問。
“太子妃被皇后娘娘召去,尚未歸來。”蠡垣平靜地答。
梁少鈞若有所思,殿內靜了半晌。
“說吧。都查出來了嗎?”
“回主上,還未完全查出,但是人已經被抓起來了,主上要親自審問么?”蠡垣一手摁著佩劍,恭敬地回話。
“好。”梁少鈞點頭。
蠡垣向門口做了個手勢,不多時就見兩個侍衛架著一個宮女進來,之后又進來一人,低眉順眼,雙手微垂,卻是碧璽。
碧璽面上沒什么表情,順從地走在后面,看不出任何情緒。倒是前面那宮女,已是抖得渾身如篩糠,若不是被左右兩個侍衛架著,可能已經腿軟得連路都沒法走了。
宮女在侍衛的推搡下哆哆嗦嗦跪倒在地,不住地磕頭,“請太子殿下開恩,奴婢什么也沒做!奴婢是冤枉的!”
喊了好一會,也未見上頭有什么動靜,宮女心怯,終于住了口,只瑟瑟縮縮地跪著。
“還未問你話,就大呼冤枉,你倒是說說,怎么冤枉了?”梁少鈞不動聲色,高高在上地睥睨著跪伏在地的人。
許是被這股迎面而來的沉冗壓抑懾住,宮女垂落的雙肩又抖了一下,緊緊低伏著,竟不敢出聲。
“太子殿下問你話。”
冷冷的聲音,平直得不帶任何感情的聲線,投來的目光也是冷冷的,宮女腳板底都冒冷氣,冷汗如漿布滿了額頭。
她又叩了個頭,抖著聲回答得極低:“奴婢什么……什么也不知道……”
“我不喜歡別人撒謊,一旦叫我識破,都不會有好下場。”梁少鈞淡漠地道,閑適地呷了口茶。
殿中明明有那么多人,卻靜悄悄的,連掉根針都能聽見,安靜得讓人壓抑。宮女撐地的手握成了拳,指甲幾乎戳破皮肉。
“是誰指使你的?”梁少鈞不急不慢地審問,目光無意間掃過跪在一旁的碧璽。
“奴婢不明白殿下的意思,奴婢只是個粗使宮女……怎會有人指使奴婢……”
“那你在太子妃寢殿外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奴婢只是……碰巧……路過……”宮女面色頓時慘白,嘴唇也哆嗦得更厲害。
“死到臨頭了還敢撒謊,非要用刑才肯說實話么?”梁少鈞冷笑。
“你這賤婢,太子殿下親自來審你,你是有多大的面子,還不速速從實招來。做奴才的,要識得抬舉。”伺候在太子身側的太監細著聲音道,還翹著手指向宮女比了個蘭花指,“如若不然,送去慎行司的話,受到的照顧必定比旁人更多,更周到。”
宮女終于經不住恐嚇,一股腦全都招供了。
原來日間兩人之所以完全失控,舉止失常,竟是被失魂香所迷。
失魂香并非什么劇毒之物,但是能起到迷惑心智的作用,少量的失魂香能起安神寧氣的作用,但用量過多則會令人陷入狂躁和幻覺中。失魂香可以隱匿在任何一種香料中,不易被人察覺。通過不同的藥材可以搭配出不同的配方,功用的不同,又可以細分,有促人意亂情迷的媚香,有叫人心傷低迷的黯香,有催人肝膽絕望的淚香……
內宮中常用作安眠,配的是安眠香,宮中的香料或多或少都摻了些,也算不得是什么稀罕物。最主要的一點,是這香對常人沒什么壞處。
問題在于皇后命令吩咐過,司宮臺不得往太子和太子妃寢宮送含了失魂香的香料,因為這兩人曾經中過蠱毒,對失魂香沒有抵抗力。只怕用岔了,皇后在這方面一向很謹慎仔細。
而這一回蘇思曼寢殿中焚的龍涎香里頭,竟然就摻了少量的失魂香!而且這一款失魂香的配料很陰毒,摻雜了數種香,形成了魘香,這是一種專門撩撥激發人心邪惡的香。心中但凡滋生了一點點惡念,便會被數倍地放大。
安沁園里的茶里頭加了少量的甘草,茶水入腹,更起到了催化作用,使得失魂香的作用比平常更增了數倍。
這也就是為什么蘇思曼和梁少鈞都會發狂失控的原因。
當然,這時候的梁少鈞只是隱隱猜到了這些,因為那宮女只招供偷換了蘇思曼寢殿的香,至于香料里頭摻了什么東西,她根本就不知道。香料里摻的那些害人的東西,是李太醫花費了好幾日才查出來的,他的猜測都得到了驗證。
之后那宮女被拖出去杖斃,即刻執行。
宮里頭,看了不該看的東西,聽了不該聽的東西,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獨留了碧璽一人跪在殿內,單薄纖細的身形低矮地伏著,分外孤獨可憐。
梁少鈞換了個姿勢,胳膊半撐著身子,冷冷瞥視著跪在殿中央的人。
碧璽雖是低伏著,脊梁卻繃得很直,也正因如此,瘦骨嶙嶙的背更顯單薄,兩塊肩胛骨高高聳起。
她只是一言不發地跪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巋然如小山一般。
梁少鈞沖下面人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都退下。一眾侍衛便杳然退去,寂靜無聲。
等眾人都退去,殿內只剩下了碧璽,蠡垣和梁少鈞三人,氣氛變得有些詭異。
梁少鈞默默注視了她半晌,啟音:“抬起頭來。”
碧璽依言,緩緩直起腰身,抬起頭,目光依然垂落在身下方寸之地,不與他對視。若是平時,她大概也敢同他對視,只是此時不比平常,一個不小心,便是犯上大不敬,是要治罪的。
“你為什么要縱她當場逃走?”梁少鈞凝聲問,微微蹙起眉毛。
碧璽知道“她”指代的是誰,面上一白,緊咬下唇不答。
“不想回答,還是不愿回答?”梁少鈞瞇起了眼。
碧璽仍是不說話,下唇被咬得發白。
蠡垣注視著她,不自覺攏了攏眉峰,臉罩寒霜。
梁少鈞哼了一聲,別有深意地瞟了她一眼:“算了,我要除掉的人,便是你有心保她,也沒用。”
剛剛被拖出去杖斃的那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這是他的潛臺詞。而碧璽也明白,在他的眼里,那個人的地位,同那宮女也沒什么兩樣,她的命,全捏在他手里。
因為明白,所以更驚心,碧璽面不改色,依舊咬著嘴唇,手卻不自覺絞緊了身側的衣衫。他到底知道多少?還是……全部都知道?這個念頭幾乎令她無法保持臉面上的平順,她的臉色漸漸白成了一張紙。
她有點慌了,暗想著,他是不是在安沁園安插了眼線。她從前常常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背后窺視著她,但是一回身,卻又尋不到,每次都是如此。能毫無破綻地避過她的搜尋,有這本事的人可不多。時間久了,她便以為是自己產生的幻覺,權當多心了。今日看來,怕是一早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盯得牢牢的,只是自己卻蒙在鼓里。
若非有人盯著,他怎會知曉今日她慌慌張張從太子妃寢宮出來時,將那伏在墻角鬼祟偷聽的宮女帶了出來。
心,漸漸地沉下去,往冷寒的冰淵深處沉下去。
嘴里不知何時彌散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微咸。
碧璽一凜,心一橫,慨然迎上了梁少鈞凌然冷肅的目光。
“太子殿下有話不妨直說。”
梁少鈞嘴角一勾,唇畔劃出一絲笑意,未及眼底便已淡去了蹤跡:“你是個聰明人,又一直是最得太子妃信任的,因此,一直以來,我也很看重你。這時節朝堂后宮都風云暗涌,非比尋常,我只希望你不要感情用事,站錯了隊,幫錯了人。”
話不說透留七分,宮里的人都喜歡繞彎彎,不過對于碧璽來說,揣摩上意是她數年宮女生涯中必不可少的課程,難不倒她。梁少鈞的話,對于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人來說,并不難揣摩。他的意思其實很明白,很清晰,甚至,也很友善。但是,再友善,也是警告。
殺雞儆猴,當權者都樂于此道。
“奴婢明白,多謝太子殿下厚愛。”碧璽挺直著脊梁,垂下了眼簾。
“明白就好。好好服侍她,從前種種之事,我便也不多追究。”梁少鈞傾身向前,“若是你再敢有半分背叛之舉……”他頓住,瞇著眼,眸子里閃過一絲寒光,不再續說。
無聲勝有聲,無聲的威懾,才最懾人。
碧璽明顯感到渾身似被萬年不化的寒冰包裹,冷得徹骨。
她嘴唇幾不可見地哆嗦了一下:“奴婢不敢。”
“好了,下去吧。”梁少鈞擺手,退回身,倚在墊了軟墊的靠背上。
碧璽緩步退出宮殿,蠡垣目不斜視,摁住劍柄的手未動分毫。
“蠡垣,你說,她能做到么?”梁少鈞凝視著搖曳的燭火,平聲靜氣地發問。
“屬下不知。”蠡垣微微一愣,低頭答。
“留意著她的行跡,這緊要關頭,我決不允許后院起火,尤其不想看到安沁園出事。”梁少鈞閉著眼,斜斜地倚著軟墊,一手撫摸著太陽穴,這時候才露出疲態來。
“屬下明白,會安排下去的。”頓了頓,他低低加了一句,“主上要保重身體。”
自上回被刺,梁少鈞新傷勾動舊創,又一路奔波,一直沒休息好,身子有些虛弱,經不得勞頓。偏生最近事情極多,那個籌謀了大半年的大計,已經行至關鍵時刻,片刻也容不得他松懈。
殿里又安靜下來,唯余燭火燃燒的希望劈啪聲。
“主上,真要那樣做么?您真考慮清楚了么?”蠡垣小心翼翼詢問,帶著輕微的斟酌奉勸。從來,梁少鈞要做什么,他幾乎都不問為什么,也沒有任何其他的疑問。他的一切決定,他都奉若神明。獨獨這一件,他想勸主上慎重思考。
“自然。”梁少鈞揉著眼角,沒做多想。
“可是屬下以為,殿下更應該集中心思對付那些覬覦太子之位的人……”
梁少鈞打斷他,有些不耐煩:“好了,啰嗦,這話你都說過多少遍你自己都不記得了吧,我耳朵要起繭子了。此事不容再議。”
“可是……”蠡垣面上一急,張口欲言。
這時,一陣夜風乍然吹入,噗地一聲,燭火搖曳了一下就熄滅了,
寢殿里頓時暗了下來,光線不明。
梁少鈞看向窗外,喃喃道:“起風了,要變天了……”
蠡垣也順著他的目光向外看去,月亮被烏云遮擋,露在視線里的那一方天空杳黑如鉛,未有一絲亮色。
“是啊,起風了,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