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詳細平淡地敘述了牧如風如今在京都過去的渝州尋了塊住處, 做了以前的老本行脂粉齋。他寫信來乃是為了向我報聲平安,順便討回京都那座宅子的地契。
我被信中那冷淡疏離的的語氣給看得發(fā)愣。甚至若不是我熟悉牧如風筆跡,都要懷疑這封信是否出自他之手。為探明究竟, 最好的辦法便是去見一見他。幸而家中的一切我均打理妥當。前日還跟綢莊的老板談好要去京城要些布料印花的新花樣, 正巧我可以一道去趟渝州, 將他接來江南。
既已打定主意, 說動身便動身, 我按牧如風在信中所寫的地點,連夜收拾包袱前往渝州鄯灣,原是海岸, 這鎮(zhèn)上的人均已打漁為生,說實話, 了解了鄯灣鎮(zhèn)的民風民俗, 對牧如風選擇在此做脂粉齋的生意, 我真是匪夷所思,不敢茍同。
不過鄯灣風景靜美, 還未走近村子,遠遠便可望見跟天銜接的碧海線,蔚藍如琉璃珠在日下綻放的絢爛光彩。
此處民俗淳樸,能在京都附近保留這樣的風情,當真是件難能可貴的事。
我一路問人, 終于尋到信上所指的宅子。
所謂宅子在我眼中其實根本稱不上宅子, 就是京都一路前往江南途中那所廢棄的道觀都比這破草廬遮風耐寒, 我不曾見過有比這更簡陋的宅子。
牧如風當真住在此處?所以他才會管我要地契罷。
我將信將疑地敲了敲竹藤編柵欄, 果然, 片刻功夫,一道藍影從里頭翩然掠出:“住店的往面邊走。”他低沉著頭, 沒有看我。
牧如風這淡雅的身姿一如從前,如今他衣袍素白不復(fù)從前的錦緞繁雜,卻多了股清幽的藥香,越發(fā)像從畫里走來的書生。我瞧得鼻子酸澀,眼眶發(fā)熱,忍不住喚道:“如風,是我。”
想我與他在山林分別時已是七年前。
這些年我常常一連幾天只能啃干饅頭和冷面餅,連溫熱的稀粥也要留到凝結(jié)成厚厚的糊狀,方才舍得劃一塊揣布兜里帶著,趁忙碌的間隙拿出來吃。但只要父親偶爾不生我的氣肯喝下熱湯,我便不覺得苦;只要想到許紜在軍營平步青云越來越有出息,我便不覺得苦;只要夜里夢到牧如風一貫如婚后那般慣著我,我便不覺得苦。
我以為下一刻他會激動將我擁入懷中。卻不料他如蒼竹般佇立著,面上毫無情緒波動。
“如風?”我怔了下,遲疑道,“你怎么了?”
他緩了緩,毫無波瀾的眼眸望向我:“姑娘是找人嗎?”
不,牧如風從不曾用這種淡漠的語氣跟我說話。這情形教我一顆心猛地下沉,像墜入無底的洞,也顧不得竹藤柵欄阻攔,使勁推不開門,邊從旁翻身躍入,兩步跑到牧如風跟前,抓著他的衣袖便急切道:“你別嚇我!你不認得我了么?”
“如風,我是珞珞呀!我就是許珞珞!你寫信給我的!”我說著,還生怕他不承認似的,把懷中的信掏出來給他,“你看,是你的字跡,白紙黑字,你別想騙我。”
連地契的事情都記得那么清楚,他這根本不是失憶。
牧如風看了看信,又看了看我,半晌道:“許……姑娘?我想你弄錯了,這雖然極像是我的筆跡,但我這些日子沒有寫信給任何人,也根本……不叫牧如風。”
他說完,墨黑的眸子靜默望著我。
不似從前那般帶著一些無奈、一些好笑地望著我,而是清遠疏離。他攏了攏讓海風吹離的發(fā)髻,目光再望向我時,已帶著逐客的冷漠:“許姑娘,請回吧。”
可笑我千里迢迢從江南趕來渝州,絕不是為了吃這口悶癟。
雖我在過去七年里磨礪不少,鋒芒盡收,再不如從前驕傲,但我亦有一份固執(zhí)的堅持。
“輕慢!”我也用淡漠的語氣道,“如果這封信跟你沒有關(guān)系,如何會有跟你一樣的筆跡,又如何會留下你這宅子的住址,好讓我找來?”
“牧如風,你別裝了。我知道你這些年過得不好,你要怨我的話,可以,但你怎么能這般狠心不認我?”想到這些年所受的苦,我心頭涌起一絲哀傷,語氣又漸漸衰弱下去,“你明知道我就是你……”你的娘子。
“怎么出來這么久?”后面的話讓一陣匆匆趕來的腳步聲打斷,女子跳下石階,三兩步蹦到牧如風跟前,“飯菜都涼了。”
墨色漾開的湖水靜靜化開,卻不再是為我。
這雙眸子的主人淡淡笑著,伸手接住女子,不讓她摔倒,又慣道:“瓔瓔,說了多少遍了,這臺階高又不平穩(wěn),跳下來很容易摔著,你還總是不聽。女兒都那么大了,你還這么孩子氣。”
孩子……是她與牧如風的么?
我一震,看向他們的目光更加炙熱。
щщщ_ ttKan_ ¢ O 瓔瓔吐舌一笑,又像是剛想起身旁還有外人,忙躲到牧如風身后。
我曉得他們都齊齊看向我,我本應(yīng)該告聲辭然后馬上走人,就算再不甘心,也不應(yīng)該在此刻在他們面前有絲毫表露。可我實在移不開自己灼熱又充滿嫉妒的視線。
是的,我很嫉妒,胸腔里像有把火在燒。
這名叫瓔瓔的女子雖然生活在這貧貧的海邊,但她竟然生活得很好。從他們話里聽來,她有牧如風慣著她,有個受人疼愛的女兒。她這樣一名長相毫不特殊,甚至皮膚黝黑粗糙,穿著也邋邋遢遢,沒有個正經(jīng)姑娘家的形象,但她卻擁有我這七年午夜夢回時常期盼能從記憶中尋回一絲的溫暖。
然而這七年我除了沒日沒夜趕制生意,躲避戰(zhàn)火殃及,雖然我確實憑自己的本事賺了不少銀子,多雇了兩個小廝,家里也打理得井井有條,但我卻從沒一刻覺得溫暖。許紜身在千里之外的軍營,戰(zhàn)事吃緊,每月寄回來的家書一封比一封字少,而且每回都是匆匆忙忙落筆往家里報個平安便了,父親更是一日日消瘦,身子大不如前,一到雨天就全身酸痛不能起來,記性也衰退得厲害,有時候以為身在京都,催我去宮里面見皇后,以為仍是我婚前的時期,有時又突然憶起是我?guī)гS紜去軍營報的名,跟十歲大的孩童一般哭著罵我不好,死活不肯吃藥。
如今看著眼前的他們,我忽然意識到曾經(jīng)自己也有這樣一個丈夫,和一個活潑好動的孩子,可最終都沒能留在我身邊。
這能怪誰呢?
大皇子與太子之間的紛爭斗了七年,終于有所眉目,還沒完全了結(jié)的時候,鄰國敵兵又來進犯。
當初我以為許家牧家一貫擺明了態(tài)度不愿牽涉朝堂之事,總能以此換點生存的幾率,但我錯了,國難當頭,國民無一能幸免。再看看我身邊那些妄想發(fā)一筆國難財?shù)娜耍袔讉€得了好下場?還得是穩(wěn)穩(wěn)當當,老老實實地做小本生意,運氣不好碰上各路軍爺?shù)模€得肉疼地虧一大發(fā)。
只可恨生不逢時,未能生在和平美好一生沒有戰(zhàn)火的時候。
我想到此,不覺心中酸楚。
復(fù)看面前二人避離戰(zhàn)火,在海邊郊區(qū)尋了住處,安享天倫,而他們眼中又只容得下彼此,看不見其他。當下什么也不愿再說,拔腿欲走。
“姑娘……”
瓔瓔忽然喚住我:“家中寒磣,備了些小菜,姑娘遠道而來,如若不嫌棄的話,進來一道用膳如何?”
我怔了怔,腦海中閃過一道白光。略一遲疑,忙又回過身,感激道:“真的么?我今日趕了一天的路,確實餓極了。”
遠道而來……我自幼在京城長大,雖然在南方住了七年,但生活習慣依然沒有改變。我記得并未說過自己從何處而來,那這瓔瓔姑娘又是如何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