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後時光忙碌充實如白煦過隙，偶爾，也有些時日悠閒恬靜。

月末，牧如風陪我去城中聽書。說書的先生支了個臺，卻久久沒有現身，戲沒聽成，反是聽了不少市井傳言。

今兒早朝皇上不聽諫言，指派大皇子領兵攻退鄰國進犯，後又險些暈倒在議事殿內，如今朝中大事都由楚文公和幾個重臣在做決斷。

經過煙卿一事，我對有關楚文公都特別敏感。

連我對朝堂不甚有研究的人，都能一眼看出如今朝堂局勢存在一黨獨大的弊端，只可惜皇上病重，只怕自己都有心無力。

牧如風與我對望一眼，道：“如今大皇子得了兵權，待逼退鄰國，下一個目標就是太子黨了。”

“那皇上不過是病重嘔血，又不是中了催魂術，怎會連有異心的人也識別不出？”

牧如風拾起我的手，邊走邊道：“有時身在高位受到的矇蔽更多。”

“不過這樣也好，我們能爲離京多做些準備。”

牧如風說完，剛想領我離去，卻聽身後吵雜，一隊官兵拖著身穿白長袍的說書先生往這廂走來：“別磨磨蹭蹭的，快點！”

先生白袍曳地，沾惹塵土，身上滿是污垢，像是之前爲躲避官兵處境相當狼狽。

衆人對此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領頭的官兵道：“今後這裡不許支攤說書，尤其是對大皇子不敬的言辭，若今後再發現一回，不論說書的聽書的，都一併押回大牢！知道了嗎？”

人羣立馬驚恐散開。

官兵們又在牆上貼了幾張公告，這才滿意地把說書先生押走。

牧如風微微嘆了口氣：“娘子，我們也回去吧。”

我對聽不了書很有怨念，忿忿道：“我平生就這點愛好，現也被大皇子給阻了。早知如此，就該讓煙卿把他給滅了。”

“這還沒到天下的不幸就已經是我的不幸了！”

牧如風揉了揉我的頭，發出一記悶笑：“那，爲夫請個戲團子回府裡給你唱戲算不算愛好？”

我眼前一亮，激動道：“真的真的？是唱‘八大錘’還是唱‘破洪州’？”

牧如風揚起的脣角一滯：“娘子，你太暴力了。”

我輕咳一聲，作望天狀：“不是要爲離京做準備嗎？那我們趕緊回去吧。”

要想從京城搬去江南祖宅，原就是一件非常棘手、想快卻又快不了的事。

我與父親爲此商量了兩回，考慮到江南還有點小本生意，養家餬口足矣，便決定把能帶上的分批次帶走，而店鋪這些不動產就趁早賣了，換成踏實的銀兩，路上好方便攜帶。

但這說來簡單，真正行動起來又有諸多顧慮。

譬如，我張榜佈告爲城東的兩間米糧鋪子尋買家，卻一直沒有合適的，不是出的價格太低、拿不出銀子，就是居心不良、有意拱擡物價的主。

“總之，我覺得很傷腦筋。”我轉頭對牧如風如是說。

彼時，牧如風正鑽在賬目堆裡，案幾上擺了兩個時辰的午膳也不曾動過。

他連眼皮子也沒擡，淡道：“是麼？”

我見他這幅樣子不覺來氣：“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的？”說著，衝上去把手蓋在他眼前。

他放下筆，又好笑又好氣地望了望我，如實道：“沒有。”

我突然有點痛恨他的好脾氣，無論你怎麼惱怒，他都能照單全收，逐一給你接下。我鬱郁道：“這麼多鋪子要轉手他人，這麼多東西要搬運，我有點無從下手。”

“不好下手就別下手了。”這話怎麼聽怎麼不像是他會說的話。

我愣神看他。

牧如風就著涼菜冷湯吃了點飯，終於從椅子上站起：“娘子，要是爲夫沒有記錯的話，今日是你生辰吧？”

我詫異道：“你居然記得……”

成親前，牧如風曾向我討去生辰八字算卦。但到底算出什麼結果他卻始終不言明，我也就把這事淡忘了。

牧如風神秘一笑，道：“爲夫何止是記得。”

他打開身側的窗子朝我招了招手。我迷惑地瞥去一眼，突然整個人震住了。不怪他今日叫人把飯菜都端來這用，自己不出這屋子的門，也不讓我踏出一步。

原來，他一早就有準備。

書房的院子直通後院，我看著院子裡忙著佈置臺景的下人和各種穿著水袖長裙的戲子，心頭一熱。

我拖著牧如風跑到院子裡，態度強硬地拉他進後臺。

“娘子……這樣不好吧？”

望著桌上各類花旦戴的珠花頭飾，牧如風抽了抽眼角。

我豪氣干雲地把桌子一拍：“你都把水袖長裙穿好了，還差這一樣嗎？戴上！”

牧如風無語，默不作聲地朝銅鏡裡掃去一眼，給他畫青衣妝的小丫頭嚇得手抖了抖，不敢再給他上腮紅。

我瞧瞧戴紗帽穿蟒袍的自己，再看看牧如風畫好的妝容，精緻典雅，雖以素雅爲主，沒有過多矯飾，但襯著一身頎長的身姿，和恬淡的氣質，看得出上妝的小丫頭仍是很偏心的。

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牧如風的臉，又愛又恨，戲道：“如風，你若早些登臺，我一定是你入幕之賓……”

“然後，再把覬覦你美色的那些個世家女子的眼睛都挖掉。”

牧如風如清風明月但笑不語，明眸瀲灩，笑意更深。

我轉身去翻武小生壓在箱底的短衣裳：“我要唱‘八大錘’！我要唱‘破洪州’！”

牧如風分明是故意的，他所點曲目竟然無一不是感天動地的情愛糾葛，像“天仙配”、“女駙馬”、還有“孟姜女”，與我心目中的俠肝義膽相去甚遠。

我滿臉怨念地坐在臺前看戲。

牧如風飲茶笑道：“壽星娘子，你好歹笑一個，這副模樣讓戲班子的人瞧了，只會演得越來越沒譜。”

我哀怨道：“你是故意的。”

“其實爲夫是好意，想讓娘子你多學著點。”

我道：“你嫌我不夠溫柔不夠賢惠不夠端莊？”

牧如風笑而不語。

我痛聲道：“你捫心自問，我這一個月來給你磨墨，給你端茶送水，還有，幫你過目的賬本也快有一個人多高了，難道我在你心目中就只是這樣？”想了想，又道：“說實話，你是不是因爲計較我剛纔讓你穿成花旦？”

我忿然轉過頭去，卻忽然發現他不知何時離得我那麼近了。洗盡鉛華的臉龐棱角分明，氣息纏綿，眼若星光燦燦。

“你……做什麼這般看我？”

牧如風只管看著我不說話。

我被他看得心底發毛，遂起身道：“你不說啊，那我就走了。”

還沒走兩步，身後伸來一隻手扣住我的腰，我想推開，他卻手臂一收，然後我就穩穩當當落在他身上。

“娘子。”他溫和的氣息吐在我頸間，“爲夫方纔一直在想一件事。”

我故作鎮定道：“什麼事？”

但他下一句話立馬叫我破功：“娘子，你今晚睡哪？”

“啊？”

這月餘時間，我都睡在牧如風隔壁的房間，在外人看來，牧如風已如柳下惠一般，發乎情止乎禮，從不逾越。現在他忽然問我這個問題，莫不是……

牧如風突然冒出一句：“今日姐姐來信了。”

我絞著衣襟道：“是嗎？說了什麼？”

他不再由得我裝傻充愣，正經道：“她講了許多。再過段時間就是我父母雙親的祭日，她要我帶你一起去祭拜。”

我點頭：“你父母就是我父母，合該去的，合該去的。”

他低下頭看我，墨發滑落我頸間：“姐姐還希望我們能早日傳承香火，延續牧家血脈。”

我一詫，擡眼對上他眸中的期盼，怔怔不能言：“如風……”

“叫夫君吧，我想聽。”他一手按著我腦後，一手輕輕摩挲我的脣，突然就吻了下來。

我別過頭，他的脣落在右側臉頰。

“如風，你不是不知道，我……我不是清白的。”

“我不在乎這個。”他抱了抱我，在耳邊低語，“我想有一堆孩子，承歡膝下，足夠了。”

我心頭涌起一股不能言喻的羞愧。

我回抱他，用盡量平常和商量的語氣道：“那，不如，我替你物色一個小妾？”

“什麼？”他身子一震，啞聲道。

我閉上眼，竭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我真的不行，我會想到……他，對不起。”

牧如風沉默著，抱著我的手漸漸收緊，箍得我手臂發疼。

我自以爲習慣了他的沉默，但此刻的沉默卻讓我覺得分外陌生，以至於，我有些怯了。

臺上的青衣還在唱，腔調珠圓玉潤，曲調宛轉悠揚，教人越發無盡惆悵。

“本願與你長相守，同偕到老忘憂愁，孤獨的滋味早嘗夠，萍蹤浪跡幾度秋，怎舍兩分手，叫你爲我兩鬢添霜又白頭……”

似乎沒有人發覺我和牧如風間的不對勁，恐怕管家和幾個貼身丫頭都以爲我們情到深處，你儂我儂。

我正悲苦地想著，卻覺得身上的力道突然鬆開。

“你若不願，那我方纔說的便都不作數罷。”他漸漸支起身，低沉的聲音緩道，“今日我有些累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他說完，不作任何留戀地站起身，踽踽獨行，青衫掩映在朦朧月色中，背影在紅綠燈光下顯得孤寂清淨。

我看得刺目，心底空空蕩蕩，似有什麼非常重要，而我又抓不住的東西從身上一點點流逝走。我驀地覺得眼下情形悽苦無比。手一伸想要把他的背影抓住。

“別走，如風——”

我豁然起身去追，但覺眼前一黑，捂著胸口乾嘔不止，似要把悶在喉中的鬱結都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