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我知魏矜并非有意對我無禮,也就沒有掙扎:“情之一字,柔到濃時,百轉(zhuǎn)千腸;冷到極時,徹骨冰寒。大人是本屆榜眼,學(xué)富五車,才識過人,不想竟也深陷其中。”
起風(fēng)了,春末仍是有些涼的,尤其是少許飲酒之后。
魏矜本就醉得不深,借著這陣風(fēng)稍稍清醒了點(diǎn),與我道:“讓許姑娘見笑了。”
我不愿看他繼續(xù)沉浸在悲傷中,忍不住調(diào)笑說:“方才大人抱也抱過了,就別再喚我姑娘了,叫我珞珞罷。”
我在生意場上打拼三年,早已練就了皮厚的本領(lǐng),是以不像一般的閨中小姐因?yàn)樽⒅孛?jié)而放不開。
他果然臉頰一紅,輕道:“珞珞。”
神情像極了當(dāng)年的楚荀。
這下反而輪到我微微窘迫,低聲咳道:“其實(shí),對紅塵癡纏也不是沒有緩解的辦法。”
魏矜認(rèn)真道:“是什么辦法?”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有緣人不在朝朝暮暮,我們何必執(zhí)著一念之間?不如多放些精力在正事上,或許能稍解苦苦眷戀的痛苦。”
魏矜放下酒杯,偏頭望月沉吟了會:“珞珞,你請魏某這頓晚宴,應(yīng)當(dāng)是另有話要說吧?”
我佩服道:“不錯。有一筆買賣,想跟大人商量。”
他意料之外地笑了笑:“珞珞,我確信你是商人無疑了。可我聽說,許家忌憚朝廷,做的生意從不涉及官場,你找我所為何事?”
我將心中所想都詳盡地告訴他,末了誠懇道:“此事,估計只有大人能幫我了。”
魏矜道:“若是珞珞你的一樁心愿,我如何能不成人之美。”
言訖,主動問我相關(guān)事宜。
我和魏矜很快在書畫館的布置細(xì)節(jié)以及開張吉日上達(dá)成共識。臨辭別,我讓隨行的下人雇了輛馬車送他回府,自己則一個人慢慢踱步回去。
不怪我在品鑒大會第一眼看見魏矜就覺得他很親切。
因他實(shí)在像極了楚荀。頎長的身形,文雅的氣質(zhì),和躬身走入馬車清清冷冷的背影。
我長街獨(dú)步,悵然失意。
穿過城中心的長樂坊,見有一群人圍著剛張出的皇榜竊竊私語,我好奇心又起,慢幽幽湊過去。
這一看,雙腳便沉得挪不開。
皇榜的大意是,楚文公之嫡孫楚荀和李家三小姐李畫羽青梅竹馬,情投意合,皇上要特別為他們指婚,而婚期正好定在我書畫館開張的那一天。
身邊有人恍然大悟道:“原來楚公子喜歡的是李小姐,難怪從前會拒絕許家的求親。”
另有人附和道:“不錯,聽說許家小姐成天都是女扮男裝在外拋頭露面,前些日子還妄圖勾引祈王爺。如此不知禮義廉恥的女子,就算身家數(shù)萬,又怎么能跟賢良淑德的李畫羽小姐相提并論?”
“可不是?娶妻當(dāng)娶李家女,李家盛出才情貌美的女子,楚文公家孫媳婦可不是有幾個臭錢就能配得上的。”
看來我仍是出門太少,竟然不知外頭都是這么評價我的。
搖了搖頭正欲拔腿離去,耳邊卻又聽人道:“此言差矣!莫不是諸位都不曉得李家小姐與大皇子的那些事?”
我回過身去一看,這人穿了身長白衫,手握一方撫尺,明顯是個說書的。
若不是瞧見他身旁乍看之下并不起眼的六子,我頂多以為這又是一場別開生面的民間話本。六子顯是也見著我了,隔著人潮遠(yuǎn)遠(yuǎn)朝我傾了傾身,做了個請上馬車的姿勢。
我不太明白。
祈王蘇慕為何要找人在大街上散播自己侄兒的不良消息。雖然消息是真的。但那叔侄間血濃于水的親情也是真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唯有掉頭看向一直坐在對面悠然品茶,一臉恬靜淡泊的蘇慕。
馬車行駛不算很慢,但卻很穩(wěn),他輕拾衣袖的動作優(yōu)雅如蘭。
“還沒想明白么?”他抬眸對上我迷茫的神情,展顏一笑。
我自是搖頭。
他將倒好的茶放置在我面前,說得很是直接:“也對,朝堂上的事,想你也不會明白。本王這是借機(jī)給大侄兒一個教訓(xùn),省得他亂了輩分。”
這倒說得過去,蘇慕不過與大皇子一般年紀(jì),輩分卻是高了一個等級。
但他直言不諱,輕視我不懂朝堂之事,不知是在諷我還是諷我?
我這脾氣也是心高氣傲,此番心里總歸是不大舒服的。轉(zhuǎn)念又想,這么說的話,他并非有意除我難堪,那我也樂得不用還這份情。
思及此,我學(xué)著他的動作,毫不客氣地也品起茶來。
車廂內(nèi)茶煙裊裊甚是溫情。靜默了會,蘇慕突然問道:“你如何會在這里?不是在城東宴請魏矜嗎?”許是看我神情愕然,又添上一句道,“別問本王如何得知,天底下沒有本王不知道的事。”
這話不假,天底下哪能有不透風(fēng)的墻,何況他位高權(quán)傾,我于是釋然道:“這不宴完客,正打算回去呢。”
他像話家常般聊道:“看你意興闌珊的,想是宴客不順。”頓了下,他又狀似無意地提點(diǎn)道,“該不是察覺到魏矜另有青梅竹馬的意中人了吧?”
我大感意外地瞥了他一眼:“祈王殿下連這個也派人調(diào)查?”
他揉了揉眉角:“用人之前自然要調(diào)查個清楚。”
雖然我不與官員有私交,但并非不知道如今的京都分有兩派,一派是太子黨,另一派則以大皇子為首。而朝堂上的第三股勢力是楚家,先前楚文公一直保持中立,朝中局勢才得以穩(wěn)固,然楚荀與李畫羽的聯(lián)姻勢必要打破這個平衡。
誰都知道李家公是大皇子一派的死忠,只不知楚荀這般素來對政事不感興致的人屆時會如何自處。
我默然舉起茶杯,在唇邊滯了一下,隨即放回到桌上。
蘇慕看向我道:“怎么,不合胃口?”
我輕嘆道:“茶涼了。”
六子這便機(jī)靈地把茶滿上。“現(xiàn)在呢?”
我淺嘗一口,又蹙眉道:“太淡。”想了想,攔下正欲為我換茶的六子:“不用,我不想喝了。”
蘇慕眉峰微微蹙起,黝黑的眼眸靜靜望著我。
馬車搖搖晃晃前行,緞簾偶爾輕揚(yáng),掀起一窗清風(fēng)冷月。我沉默良久,把茶一口飲盡,故作輕松道:“在外拋頭露面就是不知禮義廉恥?”
蘇慕微微一愣,隨即道:“世人多粗鄙,何須在意。”這確實(shí)是他一貫的作風(fēng)。
我想了下,又問:“李畫羽既然喜歡大皇子又怎會與楚荀青梅竹馬,情投意合?”
蘇慕清澈的眸子凝視我,忽然極輕地嘆了一聲:“你不高興就是因?yàn)檫@個?”
這聲嘆氣像是燕羽輕撫臉頰,又如春風(fēng)和煦照人。
將我剛才毛毛躁躁自怨自艾的性子收了干凈。
我動了動手指,道:“我沒有不高興。只是喝了點(diǎn)酒,有些頭暈。”
蘇慕先是默不作聲地將我瞧了瞧,然后抬手輕敲幾下車壁,立時,馬車行進(jìn)的速度便放慢了許多。
我又不免有些后悔。
誠然,我行事風(fēng)格素來滴水不漏,扯的謊慣是有據(jù)可引,但不知為何,他的眼神似乎能將人看透,黑眸深邃不見底,讓我莫名心虛。
一路默默無言,直到馬車停下,六子將車簾掀開一條縫道:“許府到了。”
我緊張地瞄了眼蘇慕,見他側(cè)身閉目好似睡著了,這才松口氣,悄悄起身出去。
“許珞珞。”蘇慕忽然從身后叫住我。
“你與本王第一回見面時,說你有喜歡的人……”頓了頓,蘇慕仍是用那樣極淡的口吻緩緩道來,“那個人,是京都第一公子楚子燁,對么?”
伸出的手堪堪停在車簾前,像是有預(yù)感的,我心跳一直加快。
深深吸一口氣,我頹然轉(zhuǎn)過身,無限懊惱地問:“有這么明顯嗎?”
蘇慕依然地半躺在窗口,神態(tài)慵懶,風(fēng)華艷艷,但眼底迅速掩起一抹我不懂的情緒。他欠了欠身,招手讓我靠過去,然后將手貼在我額角,聲音輕如梧桐嘆息:“珞珞,只差寫在臉上了。”
第一次聽他這樣喊我。沒有鄙夷,沒有氣焰。
我愣了愣方才起身。
可能是禁軍在門前停留太久,驚動了父親,我下馬車時,看見他帶一眾家仆跪在地上,直到車廂里傳來一聲淡淡的“免禮”方才起身。
蘇慕?jīng)]有多做停留,很快便喚手下離去了。我垂頭在一旁,等父親開口責(zé)備。
“珞珞……”感覺父親盯著我看了許久,才道,“今兒晚了,你先回房休息罷。”
我有些疑惑地抬頭看去,在門廊昏黃的燈光下,父親那張熟悉的臉顯得比往常溫和,像是回到小時候,父親把我抱在膝上玩耍,只是多了幾道淺淺的印痕。
這樣的神情在我接手家族生意以后極少出現(xiàn),偶爾流露,那也是面對許紜的時候。
然我的疑惑持續(xù)不久,便被房前一片艷麗的胭脂杏給震住了。
輕紅映碧廖,無以破妖嬈。
我?guī)缀醪桓蚁嘈牛鬯芗爸帲苟荚陨狭诵訕洹kS著清風(fēng)一陣,花瓣簌簌而下,恍如身臨仙境。
“陳伯!”我轉(zhuǎn)身喚來管家,“這是?”
“小姐你剛出門,祈王就派人送來府里,五六個人連夜栽的,那兒還有幾株尚未完工。”
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確實(shí)還有幾個雜役仍在栽樹,我愣道:“他有讓人帶話來么?”
陳伯回想了下:“那人說要是小姐你還嫌不夠,他們可以再送些來。”
我當(dāng)初不要那枝胭脂杏并非覺得他小氣,而是花本身的喻意不討喜,若再送些來,豈不是要將我家整個給淹沒了?揮揮手打算讓陳伯退下,余光卻瞥見他猶猶豫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陳伯,你打小看我長大,與我還有什么話不可說?”
“晚膳后,宮里來人替皇后娘娘傳話。”他微微顫聲道,“說,楚公子要與李家三小姐……成親。”
涼風(fēng)帶著刺骨的寒意侵襲而來。我放在身子兩側(cè)的手緊了緊,抿唇不語。
許久方道:“我爹……”
“老爺什么都沒說。”頓了下,他上前握住我的手,老淚縱橫道,“沒人心疼小姐,老奴疼你!若老爺堅持要送你入宮,便是拼了我這把老骨頭也不叫他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