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啊遊……
青刺在水流中,如乘風遠遊般,踏波分水而行。
江河湖泊雖也豐富多彩,青刺久見久聞,也不是很感興趣了,聽先生說,大江的盡頭是外海,那裡廣大無邊,定然新鮮有趣,只是……
貌似很危險哩!
啊,忘了自我介紹。
——我叫青刺。
本是燕國大青湖一隻無憂無慮的小青蛙。
一日,有一一襲青衫的讀書人夾著臥榻,打著哈欠兒,來到湖邊樹下,席地而坐,小睡小歇……
我發現了他,覺得這人好生有趣。
飛鳥落其肩頭,
幼獸視若無物,
蟲蟻搭橋過路,
飛蚊尤其叮他,啊哈……
不過,我注意到了他,他也注意到了我
——水面露出的圓圓小腦袋。
從那以後,讀書人每次來湖邊,都會帶著書,或低聲誦唸,或高聲唱讀,當然了,我是聽不懂的。
不過,日子久了,我還是曉得了什麼。
自然而然,我有了先生。
先生不止教我讀書識字,明義達禮,還授我修行法門,說是爲了讓我幫他抵擋那些煩人的蚊蟲,可我與同類不同,不喜歡吃蟲子,更喜歡吃素菜樹果什麼的,辜負了先生的期待,真是抱歉……
後來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哭鼻子的年輕書生。
那傢伙真是個麻煩人,有多麻煩呢……
差點讓我丟了小命。
我莫名其妙衝撞了一國之都的門楣,一大羣天兵天將把我五花大綁,說是要往那江口的斬妖臺一擡。
咔嚓!
兩截了……
當年,我在牢裡一邊掉眼淚,一邊賭咒發誓,再也不偷……
嗯……
反正我被咔嚓之前,第一次見到了張安士,他也是先生的學生,或者弟子,總歸與我和先生的關係不太一樣。
再後來,一番曲折,我被放了。
從那以後,我除了先生,又多了個書生朋友,以及一個兇神惡煞,脾氣古怪,很不好相處的傢伙。
書生是個嘮裡嘮叨,慢條斯理的人。
不過,他是除了先生以外,最照顧我的人,後來還做了大官,雖然不見人,卻經常給我寫信送禮物。
書生晚年後,常來找我玩,還給我帶吃的。
他說一生圓滿,我記首功。
嗯嗯嗯,肯定是我的功勞!
再後來……
書生死了。
他就葬在大青湖一旁的山上……
啊,先生和張安士是很厲害的修士,他們沒有死,但修行一道最耗年歲,常年見不到他們,也是正常的。
我一個人在大青湖,看著山青水綠,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前陣子陰差陽錯,偶然遇見一隻妖精,姑且算是同類,貌似還不通人言,我與先生說,先生卻不驚訝,還給我留了聲律啓蒙的書,想來……
誒嘿!
書生總說自己桃李滿天下,先生就更不用說了。
這些年,受他們的影響,我也算飽讀詩書,也是時候,輪到我發揮一下師道授業解惑的高風峻節了!
(*^▽^*)
……
撲通一聲,躍水而出。
青刺環顧四周,心想就是這個有湖的大山坳。
他鑽進湖畔草叢,胡亂撥拉了一會兒,然後踮起腳尖,左顧右盼,很快,便在不遠處發現了目標。
湖邊苔石上,銀髮白衣的少年默默凝視著水面。
青刺躡手躡腳地靠了過去。
記得上回初遇,他一通說道,又一陣手舞足蹈地比劃,對方只是默默歪著腦袋,加之人生地不熟,又說不清道不明,他就慫巴巴地溜了。
走了後,不知怎麼的,怪惦記那傢伙的……
“咳咳。”
青刺走近後,乾咳了聲,試圖吸引人家的注意。
銀髮少年緩緩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腦袋一歪,眉心的那片銀鱗在陽光下閃爍著一絲微光。
“那啥哈……”
青刺心中醞釀著,一時間卻沒想好說些什麼。
銀髮少年打量了他一會兒,然後目光偏移,看向不遠處一隻路過的野兔,接著,視線在青刺和兔子間,來回轉悠了幾圈,便繼續盯著湖面了。
青刺嘴角微微抽搐。
總覺得,有一種被忽視的感覺……
忽然間,銀髮少年毫無預兆地撲向了水面。
“喂……”
青刺想阻止,卻沒得及,只得一個猛子跟了下去。
波光粼粼的水面綻放出了兩朵水花。
兩人一前一後在湖下游著,很快來到一個湖底洞穴,那洞口由某種乳白色玉石搭建出了門的輪廓。
水洞不大,地面和牆壁是平整的灰白色石頭,石縫間長了許多散發著藍綠熒光的水草,洞穴中心放置著幾個巨大的粉白色蚌殼,內裡白淨光滑。
銀髮少年漂進一個敞開的蚌殼,然後躺了下去,兩眼一閉,開始睡覺……
青刺看在眼裡,連忙來到蚌殼邊,嚷嚷道:“你先別睡呀,我、我、我有事跟你說的,哦,你聽不懂,反正你先別睡啊……”
銀髮少年睜開眼,皺了皺眉頭,看了青刺一眼,然後爬了出來,來到另一個閉合的蚌殼前,伸手掀開了它,接著朝裡面指了指,示意青刺進去。
“哦……”
青刺先是一愣,然後躺了進去。
裡面還挺貼背的……
青刺閉上眼正要睡,卻猛得覺得哪裡不對,急忙跳了出來,攔在少年身前,說道:“我不是來睡覺的!
我跟你說,我呢,是來教你讀書認字說話的。
哎呀!你也聽不懂,這樣,你看我手裡,這是什麼,這是‘水’,我們腳下的呢,這是‘石’,那那那!那是‘草’,怎麼樣,我們一下子學會了三個東西的發音,你懂了嗎?
你……誒!你別去睡覺啊!”
……
撲通!
銀髮少年跳出水面,落在了岸邊。
緊隨其後的青刺不斷絮叨著。
“我們踩著的是‘地’,頭頂的是‘天’,遠處是‘山’,身後是‘川’,正所謂天地對山川,山川對……”
銀髮少年充耳不聞,一個晃身躲到了一顆大樹後,然後背貼著大樹,抿著脣,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忽然,樹梢裡的青刺往下探出了腦袋,還拍著樹幹,嚷嚷道:“山川對草木,此爲‘木’,五行之……別走啊!”
銀髮少年捂著耳朵,一溜煙地逃走了。
青刺跳下大樹,瞅著少年遠去的背影,他撓了撓後腦勺,心想這呆頭呆腦的傢伙咋就不開竅呢……
茂密的草叢。
窸窸窣窣的聲響。
銀髮少年匍匐在地,緩緩向前挪動,爬著爬著,一朵小白花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那花的後面自然是青刺的臉龐。
“高對下,短對長,柳影對花香,此爲‘花’。”
青刺晃了晃小白花,有些賣弄地說道:“正所謂,花殘無戲蝶,藻密有潛魚,好啦,你可以繼續跑啦。”
這回兒,銀髮少年卻沒有離開,而是盯著小白花低聲道:“花……”
青刺愣了下,然後張大了嘴。
“環……”
銀髮少年接過小白花,放進懷裡,然後顧自爬走了。
青刺滿臉疑問,“花環?”
雖然不明就裡,但這呆瓜居然開口說話了,貌似是個不錯的開始……青刺暗中給自己打氣,然後跟著草叢壓倒的痕跡,爬了過去。
靜謐的山林逐漸吵嚷起來,雞同鴨講不外如是。
銀髮少年就像隨風飄蕩的幽魂,或者一隻四處浪蕩的蝴蝶,漫無目的,山上水下,草木樹叢,他似乎可以在任意一個地方呆坐著……
某人只能跟著跟著再跟著,說著說著再說著。
“前對後,古對今,野獸對山禽。”青刺指著樹上一隻小松鼠和一隻麻雀,叫道:“那是野獸,那是山禽!”
山禽撲扇著翅膀離去了,野獸彷彿見到了白癡,朝某人腦門上丟了塊碎果殼,然後鑽回了過冬的樹洞。
青刺勃然大怒,抄起一把石子,往樹上一陣亂丟。
樹下坐著的銀髮少年正在做著什麼,青刺見倒黴松鼠沒有反擊,頗感無趣,便側過身子,打量了少年幾眼。
少年從懷裡拿出一些小花,正在做花環……
青刺看在眼裡,心想難道是給我的,這怎麼好意思呢,嘿嘿,這傢伙還蠻尊師重道的嘛……
“咳!”
青刺整了整衣服,走到少年身前,說道:
“我們繼續哈,這山間流水,由上而下者,謂之‘澗’,窄而長遠者,謂之‘溪’,你瞧,那裡就是溪澗,而那是山洞,那是巖壁,那是雲彩,那是傻孢子,那是採蘑菇的小姑娘……”
“嗯,小姑娘?”
青刺猛得躲到樹後,還順手將銀髮少年扯了過來。
乖乖!
人族小姑娘!
青刺從樹後探出半個腦袋,偷偷打量著遠處那個小姑娘,她正摘著野蘑菇,一個一個放進了提著的竹挎籃裡。
衆所周知!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見了千萬要躲開。
先生曾經千叮嚀萬囑咐,要他謹慎和人族相處,想當年,他遇著一個男人都差點被折騰死,這要是招惹了女人。
青刺不敢想象箇中兇險,真是太嚇人了。
“噓,我們躲好,等她……”
青刺回頭看去,卻言語一頓,因爲……那傢伙沒了,等他再探出腦袋,卻見銀髮少年走到小姑娘身前,還向她遞出了花環。
“……”
青刺瞪大眼睛,猛得縮了回去。
完了完了,那傢伙沒救了,青刺彷彿看到一大羣天兵天將把他綁走,然後紅燒清蒸油炸,反正他死定了,當真是傻妖怪,遇到女人咋不跑呢……
另一邊。
小姑娘見到銀髮少年似乎並不驚訝,而是伸手接過了花環,戴在了頭上,還轉了個圈圈,深藍色的襖裙隨之舒展開來,宛如藍色的蝶翼。
“謝謝你……”
小姑娘扶著花環,水汪汪的眸子瞇成月牙兒,說著,她又看向不遠處的大樹,問道:“你的夥伴?”
銀髮少年招牌式地歪了歪腦袋。
“哦,我都忘了,你聽不懂的。”
小姑娘嘟了嘟嘴。
青刺如今有些慌亂,也不知是走還是留,須知燕北人族和妖類關係極差,差到不共戴天,勢不兩立,只因荒原妖族千萬年來,屢犯人族疆界,雙方遇著,不免喊打喊殺,箇中仇恨自然也禍及了內地土生土長的妖類。
青刺自成精化形以來,只與先生他們交往過,哪裡敢同生人言語。
“你好。”
小姑娘的聲音。
青刺渾身一個哆嗦,蹭地一下站了起來。
“你你你好……”
下意識地回答。
“啊!你能說人話的嗎?”
小姑娘捂著嘴,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你也是妖精?你和小白鱗是什麼關係?難道是妖精親戚?”
“額……”
青刺被問得一頭霧水,眨了眨眼,回道:“小白鱗是誰?”
“他呀……”
小姑娘伸手抓來一臉呆像的銀髮少年。
這傢伙原來有名字的嗎……
青刺心想,又見小姑娘直勾勾盯著他,嚥了下口水,如實答道:“我我是來教他讀書識字的……”
“讀書識字!你是教書先生?”
小姑娘有些驚訝,緊接著面生疑色,伸出食指蹭了蹭臉頰,喃喃道:“原來妖精裡……也有先生的嗎?”
“當然有,我就是!”
青刺再次感受到了輕視,這妖精怎麼就沒有先生了?
“這樣啊,原來妖精和我們人一樣嘛,那……小白鱗有好好學嗎,他什麼時候會說話啊?”小姑娘俯下身子,靠近青刺問道。
青刺極力後仰,卻只能緊貼著樹幹,“大概,也許,還要很久……”
“哦……”
小姑娘有些失望,很快又展顏一笑,並從竹挎籃裡,掏出一口小黑鍋,說道:“那……來喝蘑菇湯吧!”
……
老實說,青刺有些搞不清楚狀況。
他遇到一個傻乎乎的妖精,想教他說話,然後又遇到一個人族小姑娘,如今,正在給她燒鍋,一根柴兩根柴三根柴……
至於那傻子……
哦,小白鱗也在一旁老老實實地撿柴火。
所謂三人行,必有老大。
小姑娘儼然成了發號施令的當家人,只見她不時催著火候,還變戲法一般地從竹籃裡,拿出許多貌似是調料袋的東西。
一縷青煙從林子裡冒了出來。
一股強烈的香氣隨著沸騰的湯水,四散開來。
見鬼了,好香啊……
青刺盯著石頭架起的小黑鍋,一次又一次嚥著口水。
“香吧,這可是我家祖傳的秘方。”
小姑娘瞇著月牙似的眸子,十分得意地說道。
食指大動的青刺湊到鍋旁嗅了一大口,一卷書隨之從他腰間滑落,正在添柴的小白鱗撿了起來,轉頭就要往火裡丟。
“哇!這個不能燒!”
青刺餘光瞥見,連忙將書奪了下來。
“這是書!書啊!不能燒的!先生說過,我輩讀書人奉書爲師,燒書如同欺師滅祖,這可得了……”
青刺又開始不斷絮叨。
小白鱗只是默默添著柴,儼然視其無物,惹得某人一陣跳腳。
“噗!”
主廚的小姑娘見這兩妖精一個吵吵鬧鬧一個呆若木雞,個性相差甚遠,十分有趣,不由地笑出了聲,笑著笑著,又無意中瞥見青刺手裡的《聲律啓蒙》,便問:“這可是人族文字?”
“自然是。”青刺答道。
小姑娘抿了下嘴脣,微低著頭,突然有些難爲情,她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說道:“村子裡的孩子也讀書,他們是去鄰村,那裡雖然很遠,但有個老先生,我……也很想去讀書,可是他不教女娃,大人們也不讓我去……”
“呵。”
青刺聞言一抖袖子,有些不屑地回道:“我輩讀書人有教無類,不分人妖,自然也,也……也不介意男女!”
小姑娘眸子一亮,頓時說道:“那!妖精先生!我能和小白鱗一起讀書嗎?”
青刺第一反應是拒絕,可“先生”一詞顯然說到了他的心坎裡。
嘴角上揚的青刺四十五度角仰視天空,一臉“雲淡風輕”地說道:“你……叫我什麼,再叫一遍。”
“妖精先生?”
“我叫青刺,你再叫一遍。”
“青刺。”
“不是,你連著那個詞。”
“青刺先生!”
“嘿嘿,孺子可教也,你叫什麼來著,女人?”
“女人?”
小姑娘腦袋一歪,“哦,我叫李月,別人都叫我小月牙。”
兩人正說著,一旁突然傳來吸溜溜的聲音,青刺低頭一看,只見小白鱗拿著個勺子正在喝湯……
“啊?湯能喝了嗎?”
青刺吧唧了一下嘴。
“嗯,可是,我好像只帶了一個勺子誒,青刺先生現在就要喝嗎?”小月牙問道:“我還有些糕點,我自己做的,要不……”
青刺扭過了臉,鼻子雖然偷偷嗅著,卻裝作滿不在意地說道:“哈哈,先生我也不是很想喝啦。”
就在這時,一個勺子遞到了他的面前。
“花,勺。”
銀髮少年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