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親密的人,傷你最深。
說話人的嗓音,清脆音高,自然熟悉。
西西弗斯的第二護衛(wèi)隊隊長,是小帕加。
月光咬著他的背影,在他小小的身體披上一件天然的黑袍。影子被拉得斜長,投在地上,看起來比身體更高大。
是她熟悉的小帕加,也是她不熟悉的帕加。
帕加的臉定得平平的,嘴角掛著和年齡不符合的,心思深沉的笑容,雙眼卻不自主地焦急望向梁小夏,晶瑩的眼淚從眼眶滑落,仿佛在和什么做抗爭。
“吾名卡萊娜,主人麾下第二護衛(wèi)隊隊長。夏爾小姐,非常高興認識您?!?
帕加離梁小夏幾十步遠,動作輕盈地從他身高兩倍的礁石上跳下,對著梁小夏微一欠身,算是互相認識了。
梁小夏面沉如墨,殺戮左眼中,原屬于帕加的活潑,天真的朝氣,被一種陌生的氣息取代,規(guī)律克制地盤旋在他周圍,順著帕加打轉(zhuǎn),黑暗氣息擾得梁小夏心里十分不舒服。
她沒有找到藏在暗處,牽引帕加的絲線,一時也無法確定帕加到底是被控制了,還是被寄生了。不論是哪一種,都非常棘手。
梁小夏從沒聽過有哪種人是具有操控性的特殊本領(lǐng)的,西西弗斯例外。可西西弗斯操控的,幾乎都是完全意義上的死人,不似對方在帕加意志還清醒的情況下,依舊能夠使用他的身體。
如同冰山所說,第二護衛(wèi)隊隊長。的確很難對付。在無法破開鏈接的情況下,她只能選擇殺了帕加。想到這個結(jié)果,梁小夏苦悶中又有些心疼。
帕加小臉微歪。手指摸著并不存在的長發(fā),無聲撫摸,似乎是在嘲笑梁小夏所顯露的掙扎神色:
“沒有什么樣的美。能夠比悲劇之美更動人。而悲劇之美中。最閃亮的,也莫過于打破——打破平靜虛妄的和諧,切開果肉,挖出汁水淋漓,卻干癟油滑的果核,那就是潛藏在一切幸福美好下,最刻骨銘心,最動人心魄的東西。能讓我久久感動難以忘懷的東西。毀滅卻永遠值得懷念的東西。”
他像在念某種臺詞,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
“來吧,夏爾小姐。讓我們一起演完這場戲,將它在結(jié)尾前推上巔峰?!?
帕加一步步向前。臉上淚水橫流,身形姿勢堪比最厲害的劍士,單手握著一把長劍,巨大的劍刃被他持舉在空中,帕加躬身一跳,身體立即躍起幾米高,一劍當頭,對著梁小夏劈下。
好重!
梁小夏急速格擋,時俟化成的雙手劍交錯卡住帕加的劍,巨大的震動將她推滑出半步。右臂壓上全力,感覺一陣輕微發(fā)麻。她作為弓獵手,臂力本身就比較大,單手能提起一塊重石,平時一個胳膊抱起帕加輕輕松松的,和小帕加對戰(zhàn),卻感到雙方力量旗鼓相當,不相上下。
幾劍劈砍交錯,梁小夏幾乎是被壓著打,帕加如狂風(fēng)般猛攻,梁小夏不敢還手,怕傷了對方,只能一步步后退,最后竟被逼得背靠礁石抵擋帕加的劍。
帕加比梁小夏矮兩個頭還多,小身子舉著劍,凌厲劍鋒不停朝著她身體各處刺去,下手毫不留情。
又是一劍對著梁小夏胸口刺去,她明明能夠反手一劍砍在帕加胳膊上,阻止帕加的進攻,可她一劍下去,帕加的胳膊也保不住。
眼中閃過一絲掙扎,梁小夏向側(cè)邊一翻,狼狽滾了一圈,躲過他的劍。帕加一劍刺空,向梁小夏身后的礁石刺入二十厘米,他單手一挑,整個礁石頓時崩裂。
“下不了手?看來還留有余地。”
劍刃帶起的風(fēng)刺痛地刮在梁小夏臉上,更讓她刺痛的,是帕加的樣子。他嘴里說著違心的話,雙眼通紅,微卷的頭發(fā)被海風(fēng)吹拂得散亂,看起來痛苦無比,眼睛一瞬不轉(zhuǎn)地盯著梁小夏,絕望與不甘交替閃爍。
“一具多情的,無比年輕的身體?!?
帕加,或說她,輕笑著,一步一步緊逼梁小夏,右手劍一揮,一道月牙型白刃劍氣斬從劍中飛出,閃電般朝著她的脖頸飛出。
梁小夏迅速從地上撐著站起,側(cè)倒出去,劍氣斬掠過她身體左側(cè),轟隆一聲炸開后面巨大的礁石。
刺痛。
左臂被劃出一道深口,白色的血汨汨流出,完全止不住,片刻便濕透了她的左袖。
“值得一提的是,這具身體,還有非常不錯的戰(zhàn)斗天賦?!迸良觿庖凰?,又是一道劍氣斬揮出,目標正是梁小夏的胸口:“優(yōu)質(zhì)的道具,才能帶來更加精彩的表演?!?
夜色濃厚,梁小夏的光敏性后遺癥在此刻最強,血從傷口流出,泛著濃郁的光元素特有的陽光味道,她全身提不起勁,力氣和反應(yīng)速度下降了一半,全力抵抗劍氣斬,雙手劍劍身和劍氣斬碰撞,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嘭——”
她沒抵抗住,劍壓在胸口,梁小夏腳踩地面,海水倒流的濕滑沙地很難撐住,她退了兩米,最后倒在一片碎石的洼地中,嘴角溢出一口血。
為了打斷帕加連續(xù)不停的攻擊,梁小夏不得不忍著胸口的悶痛,用時俟向著帕加射了一箭,銀白的箭支與空中尾追她而來的劍氣斬相撞相消。
銀色冷光在地面快速流轉(zhuǎn),帕加雙手握著劍,快得幾乎看不見劍身,只能見一道半弧銀屏。大量劍氣斬孔雀開屏般從中產(chǎn)生,全朝著梁小夏的方向飛去。
梁小夏抬手對月,全力催動精神,一箭箭射出,瀑布般攜著巨大聲勢的粗桿銀箭力涌而出。每一箭都準確對上一道劍氣斬,“叮叮當當”交錯在空氣中碰撞的聲音,在兩人中間劃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線。僵持不下。
銀色對銀色,極速對極速,劍氣斬和意念箭組成一只巨型銀色紡錘。耀眼光芒幾乎可媲美高懸天空的星月。
梁小夏緊繃精神。一刻不松,她的意念箭,以每秒十二支的極限速度高速射出,最后,精神力都快見底了,又換時俟的自凝箭對射。自凝箭無法操控,只能憑她的眼力、反應(yīng)和預(yù)判做抉擇,對精神力的要求更高。不到五分鐘,梁小夏手上已經(jīng)快看不清影子,頭也脹得發(fā)疼。
潮水迅速漲起。腥咸的海水已經(jīng)淹到了梁小夏的腳脖子,寒涼冰冷。
她身上又多了兩道傷。一道在脖頸,一道在大腿外側(cè),幸好都很淺。這兩道傷,便是她稍稍放松一瞬的結(jié)果。
“對,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打吧,打吧,不要留情,不要慈悲。多么動人的一幕,最為深刻的傷害。”帕加的臉上流露出一幅迷醉的神色,還有濃重的瘋狂,“殺啊,舉起你的劍,拿起你的弓,為愛人,為仇人,為生存,為疼痛,飲下這杯美酒吧?!?
“主人,看到了嗎?看到了嗎?你欽定的總隊長,此刻是多么的狼狽??!她被卡萊娜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她被可笑的親情和友情束縛,還無法掙脫??吹搅藛??她根本就不配,不配在您身邊,陪伴您到天長地久…”
“她只是一個凡人,一個凡人。”
帕加仰頭望天,對著星辰自言自語,臉頰上滑下兩行熱淚,復(fù)又更瘋狂地望著梁小夏。
“來吧,來殺了我。證明你的價值,證明你比我更強大,證明主人永遠的睿智眼光,來?。 ?
海水已經(jīng)淹沒了帕加半個身體,泡起他的衣服,這身衣服還是梁小夏親自給他換上的。梁小夏凝眼,難道,她真的要親手殺死他么?
“讓我們一起,開始最后的狂舞吧!”
手上的劍化作狂風(fēng)暴雨,帕加的長劍中鉆出一條劍氣斬組成的龍卷風(fēng),擠開海水,蜿蜒著朝梁小夏襲來。
梁小夏不敢大意,調(diào)動時俟,每一手放,必有四支箭出,轉(zhuǎn)瞬間形成一大片箭雨,迎向帕加身前的龍卷風(fēng)。
“姐姐!”
一聲熟悉的呼喊,驚得梁小夏手一頓,呆若木雞地愣在原地。
帕加的舞劍的手,突然停止,劍氣龍卷風(fēng)隨手消散。
他雙手垂著,看著梁小夏射出的漫天箭雨,像一群銀色的候鳥,對著他俯沖下來。他眼中挾著淚水,笑著大喊一聲:
“姐姐,下輩子。我還要做你弟弟!真正的弟弟!”
“姐姐,別怪我。帕加不是故意的,帕加也不怪你。”
他無怨無悔,只恨幸福的日子太短。才剛剛來臨,還沒有抓住尾巴,又溜走了。
幸福于他,太過吝嗇。
“不——!”
梁小夏踩著水,無法控制地沖出去,她的箭,開弓不回頭,她的箭,已經(jīng)籠罩在帕加頭頂,織出一面籠罩他身前所有死角的光,讓他無處可逃。
卡萊娜在帕加身體里,無法控制地笑起。
“嘗嘗吧,最頹敗的花,最澀的果,最激烈的痛,最深刻的苦!”
一個將活在悔恨、痛苦與懺悔中的精靈,還怎么和她爭?卡萊娜得意地放開了對帕加的控制,享受謝幕前的高氵朝,她仿佛聽到了雷鳴掌聲,為這出戲的精彩而癲狂呼叫。
“嘭——”
她看到了什么?對面的精靈終于瘋了嗎?又對著自己控制著小孩射出一箭?嫌他死得還不夠快?
梁小夏咬破右手食指,一道綠色和白色交裹的血箭,從她手指中逼出,形成一只綠頭白羽的長尾鳥,從她的弓弦上飛出,閃電般撲向帕加。
“什么東西?!”
卡萊娜被后發(fā)先至的鳥撲在臉上,一股絕望的痛立即蔓延她全身,靈魂好像都要被凈化掉了,綠色的氣霧在帕加的身體里急速展開。一截截斷開她的操控,將她逼入帕加體內(nèi)的角落中。
“主人,救救我!救救我!”
卡萊娜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力量在接觸綠色霧氣后,像烤火的雪迅速消融,毫無抵抗之力。她的意識也模糊了,在帕加身體里的聲音逐漸縮小。
“我為什么要救你?”
卡萊娜滿心呼喚的聲音響起,卻將她打入絕望的深淵。
“你失敗了。并且,你還質(zhì)疑我的決定,這讓我很不高興。”西西弗斯遠程聯(lián)絡(luò)著卡萊娜。聲音冷冰冰的。一字一句均是絕情。
“主人,主人。卡萊娜從未對您不敬,卡萊娜已經(jīng)為您服務(wù)一千七百年了。您不能這樣,您不能如此絕情!求求您,主人,卡萊娜對您衷心至死,卡萊娜不想失去您?!?
卡萊娜卑微地乞求著,她的意識被綠色霧氣撕扯絞殺吞噬。緊縮成一團,來自精神上的絞痛和主人的冷情,雙重鞭笞著她。
“從未擁有過。又何談失去?”
西西弗斯掐斷了與卡萊娜的聯(lián)系,任她自生自滅。
在那名叫做夏爾小精靈出現(xiàn)前。他還是很滿意卡萊娜的,除了她那些多余的,自以為是的情感。
亡者不需要衷心以外的東西。更不需要黑暗侍從反客為主,質(zhì)疑他的決定,甚至對他生出獨占的心思。
黑暗侍從沒有靈魂,他一點都不擔心卡萊娜會反叛他。
只希望精靈夏爾,不會有那么多無用的情緒。
西西弗斯坐在黑暗白骨王座中,腳下是瘟疫沼澤,一望無際的黑蔓延整個空間。他和卡萊娜之間的交流,并未隱瞞站在下手的費恩和另一個黑袍人。費恩驚懼,黑袍人則無比恭敬地低下自己的頭,半跪在西西弗斯的袍子下,親吻他的袍角。
“主人,您的決定,永遠正確。”
“賈嘉和卡萊娜都失敗了。你去吧,一定要趕在她到達西方大陸前,將她帶回來?!?
“是,主人。”
黑袍身影一閃,消失在空氣中。
梁小夏眼看著小帕加松脫了手上的劍,后倒入海水中,從他落水的地方,紅色的液體一絲絲泛出黑冷的水,他還是中箭了。
她泅水急跑向帕加,水浪嘩啦嘩啦不停上漲,淹沒梁小夏的腰,淹向她的胸口。蜇得她身上的傷全發(fā)白,嘴唇發(fā)紫。
“帕加,帕加——”
梁小夏一向鎮(zhèn)靜的聲音出現(xiàn)一絲慌亂,她從海水中撈起帕加,抱著小男孩軟軟的身子,急忙去探他的心跳。
她答應(yīng)教他精靈語,向他描繪將來在森林的生活,許諾等他老頭了,也可以叫她姐姐。梁小夏真心喜歡這個單純的,美好的孩子,喜歡小帕加羞澀地纏著她身邊,小鳥般不停叫她姐姐。
帕加全身濕透,卷發(fā)滴著海水,胳膊和腿上好幾道羽箭形成的貫穿傷,最重的一箭,直插在胸口,緊貼他的心臟擦過。
還好,還有心跳,也還有呼吸。
梁小夏摸著帕加沾水的臉,抱緊他迅速離開海礁林,一邊向旅館奔跑,一邊咬破第二根手指,哆哆嗦嗦地給他喂自己的血。
她的血里含了高濃度的光元素,勉強能當治療藥劑使用,無法治愈他,卻能吊住帕加的命,撐到她趕回去。
中間,帕加迷迷糊糊醒來過一次,裹在大毯子里,因失血和寒冷臉色憔悴,眼睛無神地望著她。
“姐姐,帕加舍不得離開你?!?
帕加小聲地嘟噥著,腦袋擱在梁小夏頸窩上,吸著她身上濕漉漉的,海水味與樹葉味混合的香氣,再次入眠。
梁小夏一腳踢開旅店大門,不耐煩和慌張的旅店老板解釋,穿過已經(jīng)走得一個人不剩的大廳,急沖沖回到房間里。
父親躺在床上,蓋著被子,看了一下梁小夏,一瞬間便明白了她的情況。
她身上好幾道割傷,抱著帕加,行路進來淋濕一路,滿身海腥味道,血也沒止,看來又是去抵擋追殺者了。
梁小夏將帕加輕輕放在沙發(fā)上,從床頭拿起暗藍色發(fā)帶,系在長發(fā)上,又望向父親。瑪塔基尼明白她問什么,用眼神看向自己的空間腰帶,合攏的雙手中間憑空多了好幾瓶各色藥劑,一瓶淡藍色的是給她的,剩下的紅色藥劑全是給帕加的。
“第二護衛(wèi)隊隊長被你打敗了?”冰山被捆在墻角,聽到聲音立刻睜眼,多問了一句。
梁小夏沒空理他,先忙著將帕加身上的衣服除下,撒上止血藥劑,又給他喂完了父親給的藥劑。帕加身體里,還殘留些許綠色霧氣,也能幫他快速回復(fù)。
接下來,就是等待命運沉重的審判了。
“你還沒回答我,卡萊娜是不是被你打敗了?!?
冰山一直忍到梁小夏忙完,待她剛坐下來,又開口道。
“冰山,”梁小夏仰著頭,脖子擱在沙發(fā)背上,喝完父親給的水藍色藥劑,感覺身體里好了很多。她舉著藥劑瓶,閉著眼睛,將空瓶子放在眼皮上。
“我今天最失誤的一件事,就是答應(yīng)帕加帶他去看海,這差點要了他的命;最正確的一件事,則是將你留在房間里,沒有一并帶出去,否則我最后會死在你們的聯(lián)合夾擊下?!?
梁小夏站起,走在冰山跟前,單手捏著他的下巴,眼神冷冷瞧著他,看得冰山覺得不舒服,好像要發(fā)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你的存在,無時無刻地提醒著我,我正處于監(jiān)視和危險中?!?
她想通了,她權(quán)衡過了,為了換取暫時的安寧,她愿意付出一點秘密,來甩掉自作多情的西西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