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從的人和真理站在一起時趾高氣揚,和謬論站在一起時色厲內荏。
小姑娘的話匣子打開后,就沒合攏過。“怪不得,學校里就這兩大軍團,只有皇室的人不會參與,自稱白軍。嗨,你加入我們紅軍怎么樣?我可以幫你引薦的,伯奇少爺又溫柔又平易近人,對待紅軍成員特別好。不像藍軍那些人,個個跋扈又小氣……”
伯奇的“溫柔”梁小夏已經見識過了。梁小夏在心里譏諷一聲,不再理會對著她不停灌輸紅軍思想的小姑娘,轉頭聽老山羊講課。
“……上回我們講到馬爾薩斯血歷748年,棕絨軍團揮師南進,繞過西隴邊境山脈,突發奇襲,將異種部族驅逐出境。十萬大軍三次進攻,長耳朵的類人原始生物無謂抵抗,最終落荒而逃……”
不聽還好,一聽梁小夏就生氣,什么叫“長耳朵的類人原始生物”?將他們精靈形容得和猩猩一樣。
還有,什么叫“驅逐出境”?明明是這些人類占據了精靈生存的地方,將精靈居住的森林一點點蠶食,謙和善良的精靈不愿意引發戰爭,自動后撤。這就變成艾格瑪瑞亞的豐功偉績了?
最可氣的是,西隴山脈現在還是精靈的地盤呢,怎么直接就被人類蓋戳了?當她們精靈是面團,想捏圓就捏圓,想搓扁就搓扁嗎?
那場幾百年前的戰爭,是南薇和艾格瑪瑞亞的爭斗。雖然和梁小夏的西晶精靈部落沒太大關系。可她聽著就氣。手上拿著嶄新的課本,梁小夏一目十行掃過,臉氣得鼓鼓的。這課本滿篇謊言。空虛夸大,不斷描述艾格瑪瑞亞的豐功偉績,給它的無德侵略堂而皇之地披上輝煌戰衣。占據道德高點。
“……自不量力的精靈在768年反攻,馬爾森大元帥揮師南下。三十萬大軍血洗精靈王都,抓獲俘虜五百,殲敵二千。終將那些原始部落趕至外海,至此實現了艾格瑪瑞亞的統一。”
他也好意思說,三十萬對五千的戰爭,人類贏了也沒什么光彩的。
“……這是馬爾薩斯國王陛下在繼任后的第七次全面勝利戰爭,也是艾格瑪瑞亞歷史上最輝煌的一次勝利。它奠定了艾格瑪瑞亞在南部大陸的霸主地位。歷史事實證明。邪不勝正,番邦外族對人類的反抗終會以失敗告終。過去如此,未來也將是如此。……”
梁小夏猛地站起來,椅子“哐當”一聲倒在了地上。自顧自說話的歷史老師一愣,周圍打瞌睡開小差的同學也都被驚得一靈醒。
“這位同學,你有什么問題嗎?”老山羊放下手中的書,扶了扶眼鏡,問梁小夏。
梁小夏氣得身子發抖,那句“未來也是如此”就像一把尖刀,狠狠捅在她心上。朦朧之中。她仿佛看見自己的家鄉燃起了大火,動物們慌亂奔走,族人在森林中哭訴,呼喊。鮮血淋漓。
握著雙手,指甲扣入皮膚。梁小夏深呼吸了三下,實在笑不出來。僵著臉問歷史老師:“老師,我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歷史老師的課,從沒學生主動站起來提問。他對著梁小夏笑了笑,“你說。”
“老師,現在西隴山脈似乎不在艾格瑪瑞亞的領土范圍內,這是為什么?”
“這個很簡單,你翻到課本第66頁,上面有很詳細的敘述,一次大地震將南部大陸割裂,西隴山脈正好在地震帶上,連著被分割了出去。兩陸跨海,西隴山脈自然就被分出去了。”
“據我所知,西隴山脈在地震之前就不算是艾格瑪瑞亞的領土范圍了。主要是因為精靈反攻,打入了王都,馬爾薩斯國王被圍困了三個月,面臨國破,和精靈簽署了和平條約,將西隴山脈劃分出去,不是嗎?”
這段歷史,書上一筆帶過,只是簡單說了一句“艾格瑪瑞亞和精靈簽署條約,達成和平相處的共同愿望”,只字沒提圍困和戰敗的事情。在當時,一個百萬人的大城市被不到三萬精靈困死,實在是人類歷史上少有的恥辱。
“胡說八道。你從哪看來的?這根本是子虛烏有的事情。證據呢?歷史是要證據的。空口無憑,你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沒有證據不要胡亂造謠。”歷史老師拒不承認,梁小夏所說的,教材上根本沒寫,屬于艾格瑪瑞亞秘史。只有精靈的一些文獻中有記載。
“如果我胡說的話,為什么馬爾薩斯國王在四十歲就死了?為什么他的兒子,也就是馬爾薩斯二世,會娶一位精靈做王后?”
“小小孩子,牙尖嘴利。英勇國王陛下英年早逝,那是因為連年征戰,舊疾復發。而新王娶精靈做王后,那是他們真心相愛,同時表達艾格瑪瑞亞對精靈的懷柔政策。”歷史老師反唇相譏。
周圍的同學全醒了,瞪大眼睛看好戲。這位歷史老師可是皇家歷史研究院的院長,他們幾個小貴族上課雖不認真,也不敢明著得罪他。新來的同學真是膽大,第一次課就和最不能蹩氣的老師杠上了。
好,好,嘴硬是吧。梁小夏冷冷一笑,“請問,那次割裂南部大陸的地震發生在哪一年?”
“連地震發生在哪一年都不知道,狂妄的小孩。第六十六頁寫得很明白,那次恐怖地震發生在血歷775年。你捏造出的東西子虛烏有。歷史容不得半點虛假,假的終究是假的,經不住考究。書都沒讀透就想學大人辯論,孩子,你的路還長著呢。”
歷史老師向椅子后一靠,卸下眼睛用絨布擦拭。不再理會梁小夏。和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沒什么好辯論的。
“那么,老師。書本第92頁,西隴山脈的界碑拓印插圖,又是怎么回事?它上面的落款日期怎么是血歷771年?”梁小夏抖著書本。盯著歷史老師。
看熱鬧的小貴族們“嘩啦嘩啦”翻書,第92頁關于西隴山脈的介紹。果然有一副界碑拓本圖,下面的落款日期極小,不仔細看很容易略過,可還是能清楚辨認那行“立于血歷771年1月1日”。
歷史老師趕忙戴上眼睛,在小貴族們幸災樂禍的注視中翻開書本,盯著那副拓本插圖看了半天,終于辨認出一行小字。
果然是771年。比地震日期早了四年半。難道是拓本錯了?不會,拓本是從界碑上直接拓下來的,也就是說,界碑上的日期的確比地震更早。還是說,事情真的像這個小姑娘說的一樣,艾格瑪瑞亞戰敗過,還和精靈簽署了恥辱條約?
界碑現在還立在西隴森林邊界上,雖然半截埋入黃土,卻不影響辨認。想要考證的話,只要去一趟就能查明。
歷史老師手指著書上的圖片。反復確認,下巴上的白胡子都揪掉了幾根。他無法相信,難道馬爾薩斯國王陛下的英偉事跡,都是小人吹捧出來的?他教了一輩子的歷史。都是荒謬錯論?
歷史從來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梁小夏也知道這樣的義氣之爭沒什么用,根本不會撼動歷史基石。記錄的史學家們描述精靈時,還是會寫“白皮野蠻種族”和“未開化原始部落”。
她只是想要出氣,任何精靈,在涉及到侮辱族人和家鄉的事情時,都不會忍氣吞聲,無動于衷。
對待侵略和戰爭,她可以采用計謀,徐徐圖之。對待污蔑和輕鄙,她一定要迎面罵回去。這輩子,她最看重的就是她的親人,她的族人,誰對他們不利,她就要將那些壞人的毛拔干凈。
爭論勝利的梁小夏有些頹然,一時長短,口舌之爭。她看著歷史老師的臉色,贏得痛快。可除了她以外,千千萬萬的艾格瑪瑞亞人民還是會學習這樣的課本,將她們精靈劃入野蠻邪惡陣營。
上課的幾個小貴族“轟”地一聲炸開了鍋,連他們后邊跟的仆人們都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孩子們才不管七八百年前那老掉牙的事情,到底西隴森林是哪年劃出去的,他們也無所謂。正是愛炫耀自己,愛挑錯的年紀。新來的同學第一節課就把老山羊辯倒了,讓他們歡呼雀躍,興奮不已。
“我老早就看他不順眼了,羅里羅嗦的,干得好!”
“這都行?你也太強了,這么小的字我平時根本看不見。”
“你這是早有準備吧?這厚書我翻都不翻,你也能看進去?”
“我要回去告訴我爸爸,原來他上學的時候學的歷史也有錯的!”
“切,愛出風頭。也不知道是什么居心。”
…….
小貴族們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梁小夏不為所動。良久,歷史老師從書本中把腦袋抬起來,看著梁小夏:“歷史容不得虛假,這話我不會收回去。事實到底怎么樣,我會弄清楚的。”
是個嚴謹認真的老頭,雖然有些墨守成規,也有些古板,卻難得誠實。梁小夏對這個人類有了一點點敬意,稍微點了點頭。
上午課程結束后,小貴族們有三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大多數貴族都會選擇在學校里的餐廳點餐,悠閑地享受美食佳肴,還有周到的服務。
梁小夏還沒去過食堂,伴著甜甜,帶著杰娜走進食堂。甜甜身上沒一分錢,進食堂時有些扭捏。梁小夏在旁邊寬慰,愿意用十個銀幣和甜甜換一個她做的繡花抱枕,才讓甜甜有些底氣。
朋友不可折辱。甜甜也不是她的跟班,用勞動換取報酬比直接給她錢更好。而且甜甜手很巧,做出來的東西精致細密,梁小夏想要一個絨毛抱枕熊很久了,和甜甜說了說樣式,還畫了個草圖,看得甜甜恨不得立即動手。
帝國貴族學院的食堂一共三處,甜甜帶梁小夏去的是最大一所,離宿舍最近。白色的粗圓立柱撐起食堂大門,條石臺階又寬又高。梁小夏仰著頭望得脖子有些酸,這到底是食堂還是神殿?
正是貴族們下課的時候,食堂門口停滿了馬車。貴族們衣著華美,前呼后擁,仆人一大串,邁向食堂大門。在這其中,走路過來的梁小夏和甜甜格外顯眼。
仆人在身后撐著遮陽傘,紅衣少女沿階而上,一臉不耐,走到一半就嘟起了嘴:
“臺階修這么高,想累死人啊。要不是這邊的菜還能吃下去,我才不會來這里!”
“好甜甜,你就當是陪我來的吧。昂撒今天請客,我好不容易才拿到一張請帖的。加入藍軍這么久,昂撒一直不冷不熱的。這可是難得的機會。”紅衣女子身邊一個銀群女子賠笑道。
“我真不知道你看上昂撒哪一點了,他長得又不英俊,目中無人,除了他那幾個兄弟,眼睛就看不見別人。他父親長得可比他好看多了,第五軍團長,權勢熏天。你要是挑人,也應該看上他父親才對。”
紅衣少女站在臺階稍高的地方,抱怨著向銀服女子表達自己的看法。
“可我就是喜歡他那誰也不睬的樣子。”銀裝女子有些害羞,小聲咕噥著。她當然知道第五軍團長尼赫邁亞很好,廢話!整個艾格瑪瑞亞,哪個女的能不喜歡尼赫邁亞?可是她長得又不出彩,沒有甜甜那般嬌艷。甜甜是伯爵的大女兒,將來肯定嫁進名門,而她只是小小審判團編撰的女兒,若不是攀上了甜甜,現在也只能在青銅班就讀。
銀衣少女的眼中劃過一絲陰霾,很好地隱藏起來,沒有讓紅衣少女甜甜發現。
紅衣女子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一轉頭就看見了梁小夏,那個沒馬車的泥腿子,拉著她那惹人厭的“妹妹”,有說有笑地爬臺階。
“嘖嘖,帝國貴族學院的門檻真是越來越低了。連食堂都這樣,什么豬呀狗呀的都來吃,一點品位都沒有。”
梁小夏牽著甜甜的手,正在看腳下的臺階,突然被甜甜拽住了。
“怎么了?”
“夏爾,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吃吧。今天我請客。”甜甜的表情極不自然,向上看了一眼后匆忙別過頭,拽著梁小夏就想下去。
順著甜甜的眼神,梁小夏也看到了臺階上站立的年輕女子。火紅長裙,棕色卷發,眉眼和甜甜有些像,正一臉輕鄙地看著她們兩個。這個莫非是甜甜那個同名姐姐?
紅衣少女看到甜甜想走,反迎上去,掛著一抹假笑:“我的好妹妹,你怎么見了姐姐就躲呢?不上來和我問好嗎?”
臺階上一高一低,梁小夏個子又矮,從下向上只能看見紅衣女子鎖花敞開的領口,露出一大片白花花的胸脯,豐滿地墜著。看了看對方的,又掃了眼自己的小平胸,梁小夏很郁悶。
“姐、姐姐…”甜甜低下頭,對著紅衣女子行禮,一臉恐慌畏懼。
“瞧瞧你這身衣服,你這是給父親母親和我丟人。我們伯爵家的臉面都讓你敗光了!家里送你來讀書,又給你那么多錢,你一天光知道鬼混,浪費父親的心血。……”紅衣女子趾高氣揚,尖酸刻薄,將甜甜從頭批評到腳。甜甜一聲不吭,硬挨著忍受。
若不看紅衣女子的臉色,光聽她說的內容,誰都會認為這是一個真誠愛護妹妹的好姐姐,諄諄教導,只是稍顯羅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