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界魔弓手
他美麗,他純粹,他不愛任何人,包括他自己。他是水上孤獨的黑天鵝,靜謐地隨水飄零。
從正式跟雷諾野外生存訓練后,梁小夏就很少見到苦棘了。她這兩個師傅不對頭,雷諾總是想著將她和苦棘隔開,減少或徹底斷絕她和苦棘接觸的機會。之前幾個月在森林里風餐露宿,后來又去了海族,發生了那么多事情,再回來時,梁小夏自己都記不清,上次見到苦棘是什么時候了。
苦棘沒有在精靈族里落戶,沒有像別的精靈一樣,蓋一座小小的,陽光明媚的房子。他只是很潦草甚至有些應付地住在山洞里。洞里昏暗潮濕,滴答滴答地水順著穿透的樹根下落,在一些地方積聚成小水洼,連被褥都潮濕不已。空空蕩蕩,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幾乎什么都沒有,完全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苦棘過著像前世那些苦行僧一樣的生活,有時很少吃或不吃飯,幾乎不和人說話交流,披著陰暗的黑色斗篷,邊角爛得像酴醾花瓣,觸須長長地隨風擺動。族里的孩子們都怕他,成年精靈都異樣打量他,知道歷史的老精靈都憐憫的看著他。不過苦棘并沒給大家什么機會去交流,如果不是刻意尋找,幾乎沒人知道,族里還住著這么個陰暗的精靈。
這樣的自我放逐和自我懲罰,不知道是想要改變什么,又想要挽回什么。
梁小夏站在苦棘住的山洞口,打量刮著陰風的漆黑洞里,苦棘不在。手上端著自己特意做的蛋糕,慢慢冷透了??嗉还艹栽俸贸曰蛘咴匐y吃的東西,都不會露出特別的表情,食物除了供能以外,沒辦法給他一絲一毫的享受和愉悅。
除了自己手上的這盤甜到能把人膩死的鳶尾葡萄蛋糕。
這個季節,恰好是鳶尾葡萄成熟的時候。鳶尾葡萄顆顆飽滿晶瑩,淡綠色和粉色混雜在一起,甜美多汁。很多精靈都會采摘一些這種葡萄,曬成干,儲藏起來方便以后食用。但是梁小夏手里的這塊蛋糕中至少含了半斤鳶尾葡萄汁,她第一次試吃的時候,甜得牙疼嗓子疼。
梁小夏記得自己以前讀到過,愛吃甜食的人,都是內心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
那苦棘這種只愛吃特定甜食的人算什么?她之前為了稍微表示一下關心,也給苦棘送過些吃的,都被苦棘不冷不熱地退回來了。梁小夏氣鼓鼓地問“你丫的到底想吃什么?”,卻沒想到苦棘還真回答了“鳶尾葡萄蛋糕”。
想想真的覺得不可思議,她的鳶尾葡萄蛋糕,還是苦棘手把手教的。
這么多年相處下來,兩個精靈之間的關系也不像最開始那樣劍拔弩張,偶爾坐在一起,好歹能說上兩句話了,不過大多數時候都是梁小夏在說,苦棘在身邊沉默地聽著,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發散到遠方。
梁小夏端著蛋糕站在洞口,手指沾了一點蛋糕上的果醬嘬了嘬,嘗嘗涼了沒有。
“呃唔~~”甜得起雞皮疙瘩,梁小夏吐了吐舌頭,這東西果然不能試,太折磨人了。
端著蛋糕回過頭,苦棘回來了。
他就那么靜靜地,靜靜地站在樹下,一手提著幽影,一手自然伸展,垂放腿邊。夏末的陽光斑斑點點,一縷一縷地照在他身上,將他不招人喜愛的黑斗篷,襯得暖融融的。
苦棘脫下兜帽,露出那張白玉瑩潤,卻爬滿了猙獰疤痕的臉,一道斜切過臉頰,一道從耳邊延伸到脖頸,一道彎彎曲曲爬過嘴角,一道一道,多得梁小夏數不清,被切割掉的耳朵讓梁小夏想到了斷臂維納斯,衷心贊美,卻遺憾。
苦棘的眼睛還是那樣深邃,一眨不眨,如停留在花朵上的黑色蝴蝶,美麗而畏懼。
即使他毀了容,他也是很美的。梁小夏心里暗暗想到。
那種寧靜的美,疏遠,孤傲,無關乎外貌,只存在于靈魂。
梁小夏端著蛋糕,傻乎乎地站在山洞口,眼睛出神發呆。時間在精靈身上加注的痕跡依舊不明顯,十年過去,她也不過長高了一點,看起來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孩子。臉蛋圓圓的,雙眼明亮得如同星空,不太漂亮,卻讓人打心底憐愛親近。這個孩子聰明,活潑,骨子里卻倔強驕傲,和人相處,分寸也拿捏得很好,不會過度到讓人膩煩,也不會故作清高沉悶。
他想,自己即使不喜歡這個小家伙,還是有那么一點點在意的。
哦,天!她看見了什么,苦棘笑了?
苦棘的笑非常不明顯,一邊嘴角上翹細微一點。要不是梁小夏從他微翹的眼角里讀到了笑意,肯定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照在他臉上的陽光,輕攏一層毛茸茸的邊,銀色的疤痕,卻成了玫瑰的鑲邊,美好得像是虛妄。
苦棘自然地走到梁小夏身邊,接過小呆瓜手里的蛋糕,拿了一塊徑自坐在厚厚的落葉上吃了起來。味道很好,比記憶里的甚至更好。他閉上眼睛,最后一次,露出一個衷心的舒展笑容。
梁小夏都驚悚了,幾個月沒見,苦棘該不會是被什么不認識的人替代了吧?那種幸福的笑容,是他嗎?以前吃她做的蛋糕,嘴角不下掉,就說明是滿意了,從沒像這樣有明顯的情緒表露。
難道在做蛋糕的時候不小心加錯料,把他腦子吃壞了?梁小夏驚疑不定,看著雷諾兩手拿著蛋糕,捧在嘴前認真地小口小口品嘗。
這情景,又讓她想到了苦棘吃老鼠那一幕。
苦棘沒說話,梁小夏不知道該說什么。兩個精靈曬著太陽,聞著泥土和樹木散發的濃烈草木辛香,久久無言。
“來吧,讓我看看你退步沒有?!背酝甑案?,苦棘又認真地吃掉了手上的蛋糕渣,一語驚醒了盯著他呆立的梁小夏。
“哦?哦!”梁小夏召喚出時俟,調整好情緒,搶先進攻。和苦棘對戰,絕對不能后出手,會被他封死打得一招都出不來。
將時俟幻化成一對雙手劍,梁小夏躍起俯沖,左手揮劍欲劈,右手一個魔法彈,劈頭蓋臉就砸了下來??嗉蚝笠环?,避過攻擊,梁小夏手下不停,扭身又將時俟變回獵弓,對著翻遠的苦棘又射出一箭。
梁小夏和苦棘的對戰從不留手,就像苦棘之前說過的:“模擬和僥幸只意味著游戲般的兒戲?!彼?,每次出手,必須全力以赴,不能有任何的猶豫。
梁小夏的對戰,慢慢也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在沒有時俟以前,她只能老老實實做一個弓獵手,雖然她也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好。但是梁家人除了貪財以外,還善于利用手里的每一份優勢。如果她拿這時俟只當弓箭用,實在是可惜。最近和人類的對戰,也給了她很大啟發,將遠攻近攻結合,創造屬于她自己的對戰招數。
樹林間,兩個身影翻飛,像追逐嬉戲,其中的努力和兇險,卻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兩個精靈高低穿梭,格擋纏斗,不知不覺,正午的太陽緩落西頭。最后,在金紅的晚霞中,苦棘一個閃避不及,被梁小夏躍起踢掉了手上的幽影。
梁小夏“呼呼”喘氣,雙眼亮晶晶的,圓潤的臉頰因為過度運動,白皙中夾著兩團粉,暈染開來。這是她第一次打敗苦棘,雖然最后贏得僥幸,不過不管怎么說,她贏了。
梁小夏小心眼又記仇,即使她給苦棘做蛋糕她陪苦棘說話,也不能讓她忘了兩個精靈最開始認識時的那個不愉快。事情一碼歸一碼,打敗苦棘的目標,從來都沒變過。
苦棘撿起地上的幽影,眼中氳著她看不懂的復雜。
“你殺人了?!笨嗉恼Z氣是肯定的,很認真地在陳述事實。對戰時他就感覺到了,梁小夏不僅招式有變化,身上也開始散發若有若無的戾氣,很明顯是殺過人之后的感覺。這點殺氣平時被她掩蓋得很好,只有在對戰時,才會無意中放出一些。自己第一次殺人是在什么時候,一百歲?還是兩百歲?
真好,她終于長大了。
苦棘重新審視了一遍面前的梁小夏,在確定她沒什么問題后,說:“做了,就不要后悔。”
梁小夏心里“咯噔”一下。她沒有那么濃的負罪感,卻也有些猶豫,血腥和殺戮,真的是解決問題的好方法嗎?
那不是好方法,只是個一勞永逸的方法。梁小夏知道答案。
苦棘蹲下來,看著比自己蹲著只高一點點的小精靈。她成長得很快,甚至有些超出他的期望。長得普通,頂多算是溫潤秀美,卻有與年齡不符的聰慧。這樣也好,美麗如果沒有相匹配的實力,只能帶來災難。脆弱精致的美麗,只有讓人摧毀的欲望。
慢慢的,好像時間停止了流逝,苦棘伸出雙手,將面前的小精靈攏在懷里輕輕抱住。
梁小夏徹底僵硬,她被很多精靈都抱過,這小身板也沒啥便宜好占的,但是被苦棘抱,難道他真的被洗腦了,還是吃錯藥了?
他身上泛著發酸的苦澀味道,不知道多久沒洗澡了。他身上瘦得沒一點肉,骨頭頂得又膈人。他的衣服布料好粗,磨得她臉疼。
梁小夏扭在苦棘懷里胡思亂想,耳邊傳來一聲微弱的嘆息,聲音小得和蚊子一樣,要不是梁小夏耳朵好,還真聽不見。
“對不起?!?
他對不起很多人,也有人對不起他??墒撬ㄒ坏模嫘牡?,對不起眼前的小精靈。
他該走了。
苦棘摩挲了一下梁小夏的后背,松開了她小小的身子。站起轉身,迎著絢爛熾熱,好像最后的狂歡的晚霞,慢慢走入樹林中。
下次再見面,大概就是永別了。
如果梁小夏知道,這是他們間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擁抱,她會更珍惜地體味。不過這世間本來就沒有如果,所以這段記憶,也只能在她以后的回憶中,化作一聲嘆息。
梁小夏揉揉眼睛,看苦棘和紅色的夕陽融化在一起,懵懂怔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