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微光透過窗紙映入殿里,清宛一動未動的眼眸終是一轉,靜靜望著窗外的天明,緩緩起身。
正陽宮已經沒有宮人來伺候她梳洗了,她自己梳妝描眉,自己換上素色衣裙,靜靜坐在殿中,坐在琴前。
輕捻玉指,她右手背的燙傷還是沒有完全地好,仍是一大片的暗紅,與另一只手相比,傷痕很是明顯。
可是她的手仍是美麗的,纖細的。一如她的年齡,十七歲,芳華未散,卻即刻命隕。她想到他的風逸俊顏,瑟兮澗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幼時尚在閨閣,她并不懂得這句詩的意義,可現在,她懂得了。有生之年,能有這樣一個人,足矣。
微微一笑,她將此刻的入骨思念與無盡悲憫都傾覆與琴上,她淺淺靜坐,這一刻的微笑傾城。
云在青天水在瓶,看淡浮華,只存至善至真。
她恍惚聽見有細碎的腳步聲傳近,她笑自己是幻聽了,仍徑自任琴音瀉瀉而出。
可是她又聽見了一陣驚呼,抬首去往,見一個中年男子站在殿外,瞧著他的衣飾,她隱約能猜到他應該是天子的近侍。
她猜得沒錯,來人正是頤祥。
瞧著這張與念爾相似,卻比念爾更出塵雅致的容顏,頤祥心中震驚不已。有一個答案在瞬間便要呼之欲出。
他飛快轉回腳步,想把這個消息告訴晉西晟。可是才走出幾步,他便停住了,為何上一次晉西晟寵幸皇后時沒有感到驚訝呢?若真如自己心中猜想,晉西晟怎會下了親筆圣旨賜死皇后……
他又轉回身,盯著這張容顏,瞧了許久,或許是自己想得太多,多年伺候著天子,許是多慮慣了。不禁暗笑自己是老糊涂,收起情緒,向前走近。
停在清宛身前,雖然眼前的女子已經不是皇后了,可是那一份鎮定淡然還是讓他欽佩。他仍是保持著一份恭敬。
“這位可是紀氏之女,皇上有旨,特賜紀氏之女送父一程。”
清宛恍然一震,她沒有渴望過自己還能再見到父親。她急忙起身,跟隨著來人的腳步離去。
頤祥在前帶路,想著身后之人眼中的急切,他卻
暗嘆一聲。這哪里是去送行,這分明就是……
清宛跟著來人,已經到了天牢。
重重惡臭覆著陰暗籠罩著她,讓她的心更加不安與難受。
她疾步奔到父親的牢前,望見囚衣襤褸,傷痕斑斑的父親,縱算是在這樣的境遇下,父親仍自有一股冷峻風度。
清宛扶住鐵欄,眼眶濕熱,她從前是恨的,恨眼前這個男人斷送了她的一生,可是此刻她卻一點也恨不起來,她只嘆世間情仇糾葛,只嘆世事無常。
“父親……”
紀嘯則抬眸輕輕一望,“你來了。”
望著父親這樣的不懼不怕,清宛終是流下淚來。
紀嘯則輕聲一笑,“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我從不后悔。”
清宛無語凝噎,這就是她的父親,執著而又霸道,讓人恨也讓人嘆。
“可惜我還是沒有為姚兒報仇。”
“父親,姚貴妃不是先帝賜死的,是自盡的,她是自盡的。”
“自盡的……”紀嘯則輕輕呢喃,“誰都和我這樣說,可是我不信。沒有先帝,她怎么會死。”
可是,父親啊。若沒有你將姚貴妃灌醉,就不會有姚貴妃的死,就不會有今天的萬般不幸。
清宛難受萬分,緊緊抓著欄桿,深深望著父親。
紀嘯則抬眸望她,眸中又有了慈愛,不再見那一絲仇恨與冷漠,他問,“你有了身孕,可惜因為父親,卻害了你的孩子。遙兒,你愛這個孩子嗎?”
清宛點頭,不住點頭,淚落無聲。
紀嘯則不忍再看她眸中的疼惜與不舍,撇過臉去。
“我想知道她的下落,你可以告訴我嗎?”
望著父親眼中的慈愛與急切,清宛不忍,“她是皇上的婉儀,是后宮最得寵的婉儀。”
紀嘯則眼眸一亮,由自心底的微笑不禁躍然臉上,“真好,真好,不要告訴她,不要告訴她她有我這樣一個父親……”
清宛偏過頭,父親慈愛的笑與眼中的悲傷深深刺傷著她。她深吸口氣,再回首,“父親,母親沒有告密,一切都是太后設計好的,姚貴妃的婢女碧水親口與
我說的,父親,不是母親告的密……”
紀嘯則黯然低眸,想起了年少時,那個溫婉善良的千金小姐將自己低到了塵埃里,只為換他一笑,只為換他的回眸。他不禁問天,世間的情愛為何會如此地陰差陽錯……
清宛深深凝視紀嘯則,膝蓋一曲,跪在天牢冰寒的地板上,恭敬磕了三個頭,淚亦摔落在地上。
這是她的父親,生養她的父親,縱然將她送上她萬般不愿踏上的路,這也是她的父親。
“慕寧宮有一口枯井,從枯井下去,可以見到你的母親。”
沉穩滄桑的聲音傳入耳中,她一怔,淚洶涌而出,“……爹爹。”
身后傳來錯落的腳步聲,有士兵過來嚷嚷,“時間到了,將犯人拉出去。”
鐵鏈清脆的碰撞聲傳入耳中,頤祥走近,忙將清宛從地上扶起。
清宛被拉出了父親的牢房,她一步一回首,見他們解開鐵鏈,去押金父親。
她緩緩聽見父親蒼老的聲音在柔聲呢喃,“郎騎竹馬來,倚床繞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我沒有負你,姚兒,為何你不再此般待我……”
這是最讓她難忘的聲音,沒有仇恨,沒有冷漠,只存繾綣的似水柔情。父親不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他不過只是一個普通的思念著心中愛人的男子。
頤祥將清宛帶出天牢,卻道,“請隨我來。”
清宛微怔,本以為她此刻便要回宮,這侍監又要帶她去何處?她心中疑惑,跟著頤祥的腳步行走。
天牢外有一處空曠的廣場,清宛上了廣場肅穆的樓閣,在二樓停下。
頤祥微微點頭,算是對這廢后作了一禮,便轉身離開。
清宛不解,忙問:“公公這是何意?”
頤祥停住腳步,轉身,微有不忍,接下來的事情連他這個男子都不敢看,她一個女子又怎受得住。他在心中淺嘆,他并不厭惡這個皇后,相反,他倒有些同情。
“灑家是奉皇上之命,帶您送父最后一程。”
最后一程。
清宛驀然明白,這是要她眼睜睜看著父親在她面前死去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