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思與武承訓(xùn)同年出生,只是武承訓(xùn)生在正月,而武承思生在了年尾。二人一同長大,又是堂兄弟,自然比別人更親密一些,私下里甚至不序年齒,彼此間只以姓名相稱。
見武承訓(xùn)答得痛快,武承思不禁好奇起來。
他知道這個堂兄一直想做個威風(fēng)的將軍,將世子身份引為深恨,怎么如今卻忽然轉(zhuǎn)了性子,安心在家中讀起書來了?
武承思不愛遮掩,直接問武承訓(xùn)道:
“克明放著好好的進(jìn)士科不考,考什么三史、三傳,非要做個有節(jié)的史官,倒是不得不讀那些經(jīng)史典籍,這便罷了——你好好的,湊的是什么熱鬧?”
武承訓(xùn)微微一笑,卻不立即答話,反問他道:
“你且告訴我,你也帶過兩次兵了,有什么感觸沒有?”
武承思默不作聲。
他三年前開始?xì)v練,不過做個小小的軍頭,主將為了保護(hù)他,并不讓他跟著出征,只在營中做些支應(yīng)。然而出征的軍士回來,卻是死的死,傷的傷。
頭一次見到遍地的傷兵和尸體,聞著四處彌散的血腥氣,武承思一陣作嘔,終于還是忍不住吐了出來。
之后他慢慢長成,開始跟著上場殺伐,但即便上陣,武承思的身邊卻依舊有衛(wèi)兵跟著,以確保他的安全。
即便有人相護(hù),武承思終還是第一次殺了人。
長槍刺破敵軍胸腔那一刻,武承思的腦袋忽然空了,他甚至忘了防范背后的敵軍,幾乎被人偷襲了去。幸好彼時有人保護(hù),但護(hù)著他的衛(wèi)兵卻因此受了重傷。
之后足足三月有余,武承思都會做噩夢,并因此厭棄上陣,全沒有了殺敵的勇氣。還是回臨水后父親廉王的一番規(guī)勸,讓他堅定了從小的志愿。
“治國齊家都是一般,同醫(yī)者看病一個道理,若想一切順?biāo)炱椒€(wěn),須得攘外安內(nèi)。那些死在疆場的人都不怕,你又為何退縮?”
廉王自己雖沒有興兵作戰(zhàn)的才能經(jīng)歷,但道理總比武承思懂得多,他說這話時十分溫和,倒教武承思覺得心安可靠。
武承思苦思幾日,自嘲了一番,跟著便重新振作,不僅勇于沖鋒,更善于謀略,終于有了今日。
見武承訓(xùn)問他,武承肅情知堂兄也覺得殺伐太重,實則不妥。然而安內(nèi)的事他是做不來了,攘外就必須打仗,而打仗需要甘于浴血的將士。極少有人能兵不血刃便得勝的,天下既然不太平,就總有仗要打。哪日天下大定、百姓得以安居,才是他能功成身退的那天。
武承訓(xùn)等了片刻,見武承思只是皺眉沉思,卻不說話,便又追問了一句:
“你可還如當(dāng)初一般,覺得行軍打仗是好事么?”
“我做的你做不到,你要做的我也做不來。”武承思回過神來,笑著對武承訓(xùn)道,“道理我也懂,我也愿兵馬不興,然而終須有人沖鋒陷陣。”
武承訓(xùn)點(diǎn)頭道:
“你能看重將士性命,盡量避免傷亡,已經(jīng)十分難得了。”
武承思搖了搖頭,苦笑道: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說到底,我不過走了下乘。”
武承訓(xùn)幾人見他傷心,才剛要勸說幾句,不想跑堂的恰巧此時上菜。
幾人把話咽了下去,待酒菜擺妥,雅間沒有外人時,想說的話卻說不出了。反倒是武承思,酒過三巡,自己又提起此事來。
武承思給武承訓(xùn)斟了一杯酒,接著把自己的杯子也倒?jié)M,雙手持杯,站起身來,態(tài)度肅然且恭敬,道:
“若要‘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只得靠兄長了。”
武承訓(xùn)見他如此認(rèn)真,雖明知自己所能為者不多,依然心中感慨感激,忙也站起身來,同樣用兩只手持了杯,道聲“志切匡扶,死而后己”,自己先干為敬。武承思大笑幾聲,也跟著一飲而盡。
仇灝與柳克明在旁看著,均覺慷慨激昂。
柳克明叫了一聲“好”,自斟了一滿杯,也站起身來痛快地喝了一杯。
仇灝跟著站起來,笑著贊了三人志向高遠(yuǎn),也跟著飲了一杯。
然而他心中卻覺茫然。
他還算不上皇親,要想過得安穩(wěn)就必須汲汲營營,不能有絲毫的懈怠,也沒工夫想什么報效朝廷。且父親與他所求不同,姐姐在東宮的處境又不佳,潛移默化間,仇灝變得愈發(fā)世故了。
見他三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仇灝竟生出自慚形穢之感。
其余三人于他的心思自不能知曉。武承思飲過酒后,坐下吃起菜來,柳克明卻又斟了一杯,就著好菜慢慢飲酒。仇灝索性放下心中悵然不管,跟著吃喝了起來。
武承訓(xùn)起身走到床前,望著滔滔江水沉思。如今他只有好好讀書,跟著先生多學(xué)本事,待時機(jī)成熟再入朝。
說起來,他與東宮也算綁在了一起,太子與他既為僚壻,又是堂兄弟。來日太子登基,他才能真正地“輔君治國”。
也不知高陽國的二王主是不是驕縱的性子,對他能否有何助益。
武承訓(xùn)正出著神,卻被武承思打斷。
“這么些菜,你可莫要浪費(fèi)了。”武承思走過來拉他,笑道,“知道你要入朝,又是要成親的人,要想的事情太多,可今日是我請客,你也不能就這么發(fā)呆罷?我可是厚著臉皮問我父親要了百余兩銀子,你不好好吃,可真是糟蹋我的心意。”
武承訓(xùn)微微一愣,隨即明白了他的苦衷,便笑著落座入席,好好吃起菜來。
“你的錢還都擱在公中?”柳克明隨口問道,接著夾了一筷子春筍放在嘴里,邊嚼邊看著武承思。
“我又沒開府,可不就要放在公中么。”武承思輕描淡寫道。
仇灝聞言,將手中酒杯放在桌上,問他道:“廉王爺對你不錯,你那世子兄長也是個君子一般的人物,怎么你還時刻忌諱著,這般謹(jǐn)慎小心?”
“如今我也算出了頭了,再小心當(dāng)也不為過。”武承思神情一黯。
“雖說開府多要等到十七,但你如今有軍功在身,未必非要等那么久,或許哪日一道圣旨,直接賜了府邸給你,也都難說。”仇灝道。
“我回臨水不過幾日,沒準(zhǔn)兒哪天又要出去,提前開府做什么?”武承思笑道,似乎不愿多提,只說了兩句便吆喝起來,張羅著喝酒吃菜。
其余三人忽然覺得有些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