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潯看到的兩個人,一個是葉世濤府里的白管事,一個是現任的錦衣衛指揮僉事張九牧。
誰都沒注意到,他們是何時進到此地的。
張九牧與葉世濤同時進入錦衣衛,一直為葉世濤馬首是瞻。葉世濤升任錦衣衛指揮同知之后,提攜張九牧升任自己先前的職位。
眼下張九牧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人物了,依然視自己為葉世濤的一個尋常手下。
葉世濤離京之后,張九牧隔三差五便去他的外院問問管家、管事有何棘手之事,分外謹慎地保護著江宜室母子。
今日張九牧親自前來,不難想見他手里的錦衣衛也已出動,蓄勢待發。
事情鬧大了,收場很難。
但這正是葉潯最希望看到的情形。江宜室借給她的那些錦衣衛,職位太低,且到底是在辦私事,若在明面上與驍騎右衛起了沖突,少不得會落下一個徇私的罪名。而張九牧是有四品官職的人,介入此事,便能光明正大的阻攔驍騎右衛。
張九牧快步走上前來行禮,“夫人有何吩咐?”
“讓人把聶夫人看起來。我只盼太夫人和世子平安回府。”
張九牧一頷首,“夫人放心,您與太夫人、世子爺定能安然離開。”他望了望別院大門的方向,“區區驍騎右衛,不敢與錦衣衛造次。”
葉潯又問李海:“可派人知會水面上的一眾船家了?”
“管家已命幾個小廝拿著對牌飛馬告知。”李海言辭保守,“若無意外,水面上已由我們府里的人控制起來。”
葉潯終于松了一口氣,正要服侍著太夫人上馬車的時候,江宜室的黑漆平頭馬車緩緩而來,開路、斷后的是錦衣衛。
“娘,沒事了。”葉潯攬住了太夫人的手臂。
“幸虧你們姑嫂兩個警惕。”太夫人感觸良多。
江宜室下了馬車,先給太夫人行禮,隨后笑盈盈拉著葉潯到了一旁,輕聲道:“我既是來幫你,也是來給你報喜的。”
羅氏站在窗前,親眼看著葉潯毫不猶豫地離開,轉頭瞥過柳之南和葉冰,“對于裴夫人而言,最要緊的是婆婆、孩子,自然無暇理會你們的安危。人之常情,換了我也會如此,只是如何也做不到她這般絕決,總要痛定思痛猶豫好一陣子的。這樣看來,她已無法忍受你們這兩個蠢貨了。嗯,也對,是你們險些害得她的孩子落難。”又遺憾地一笑,“說心里話,我欣賞她這樣的人。如果她不能走出這所別院,那就太可惜了。”
說話間,聶夫人滿面春風的進門來。落座后,瞥見葉冰身側高幾上的一碗湯已見底,問羅氏:“她自己喝的?”
“她怎么肯。”羅氏笑道,“自然是灌下去的。”
柳之南、葉冰左右各有兩名孔武有力的婆子。當然了,婆子是羅氏的人。
葉冰眼神怨毒而又恐懼,“你到底讓我喝的是什么?!”說著話便要起身,卻被兩名婆子按回原處。
羅氏語氣淡淡的,“不會那么快就發作,你等一等便知。”又笑,“起先我是打算要你去水上出點兒岔子,可你死活不依,我也只好遂了你的心思,選取另一種方式。”
柳之南的視線在羅氏、孟夫人兩人之間徘徊。太多情緒交織在心底,已經無從整理,完全亂了方寸。
聶夫人看向羅氏,“你方才說的話,我也聽到了兩句——你欣賞裴夫人這樣的女子?”
“自然。”羅氏頷首,“這是多明顯的事,如果裴夫人沒有這樣的所謂親戚,你哪里有可乘之機?”
聶夫人揚眉淺笑,“可惜她有。可惜她今日難逃劫數。”
羅氏持不同意見,“我可不這么認為,勝負各有五成機會。”
“既然如此,你就不該為我所用,更不該告知徐大人,讓他前來凌辱裴夫人。”
羅氏輕笑,“裴夫人若能解你給她帶來的燃眉之急,徐大人就不足掛齒了。再說了,便是裴夫人不能離開這里,徐大人也不能得逞,少不得是一番兩敗俱傷的慘狀。”她說起徐寄思,一如說起陌生人,仿佛那人并非她再嫁之人。
聶夫人不置可否,望向柳之南,“聽聞你曾懷疑淮安侯對裴夫人有情有意,今日看來,猜測非虛——淮安侯正在回京途中,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勒令你不準再與我來往,因為我是裴夫人拒之門外的人。裴夫人不喜的,他也不會讓你接近。你與我來往,的確是不應該,但絕不該是為了這個原因,我說的可對?”
柳之南垂眸看著腳尖。她不想與孟夫人或羅氏說話,全無必要。
“男人么,能有幾個看到裴夫人而不起意?除了皇上,滿天下也找不出幾個了。再者,除去傾城姿容,裴夫人也實在是值得男子青睞。只說方才那樣的決絕行事,便是男子,在這樣的情形下,也不見得如她果決。她始終明白最重要的是什么,為了最重要的,何時都可以義無反顧地放棄次要的人。”聶夫人語氣溫和,言辭毒辣,“于公于私,你總是讓淮安侯顏面盡失,而裴夫人所做的一切,反倒是處處顧及了他的情面。這樣一來,可說是裴夫人為了與你的情分才處處為淮安侯著想,也可以說,兩人偶爾是心有靈犀。”
柳之南猛然抬頭,一瞬不瞬地凝視著聶夫人。
反倒是羅氏聽不慣了,“你今日做的惡事已不少,何苦再蓄意挑撥不相干的人?”
“我說的可是一句假話也無。”聶夫人坦然道,“不信你就拭目以待,等淮安侯回京之日,首要責難孟夫人的,便是今日這件事,肯定會怪她再次連累了裴夫人。這樣沒眼光沒城府的,別說淮安侯了,便是換了我,到如今也無法容忍。別人是才貌雙全,她卻是才貌雙無,便是曾鐘情過,也早被她的愚蠢弄得滿心厭惡了。”又給了羅氏一個安撫的笑,“我只是在說淮安侯鐘情裴夫人是真,又沒說裴夫人壞了規矩言行輕挑——這是兩回事。就比如徐大人吧,裴夫人可曾招惹過他?他不是到現在還不死心惦記著她的樣貌么?”
羅氏一時間竟無言反駁,端起手邊茶盞,慢悠悠喝茶。
柳之南眼中迅速泛起淚光。
聶夫人視若無睹,詢問羅氏:“徐大人何時到?”
“一直在宅子外面等著,估摸著快到了。”羅氏扯扯嘴角,“你就別指望他能幫你了,他就不是能成事的人。”
“我明白,否則又怎么會只想結交你,卻不在他身上花心思。”聶夫人有些失落,“只是可惜,你是我一輩子都交不下的,此事一過,只得一拍兩散。”
羅氏微笑,“本就是各有所圖的事。我只想漁翁得利,從不認為你能如愿以償。”
兩人自顧自閑聊,全不理會臉色已逐漸發青的柳之南和葉冰。
江宜室對葉潯道:“方才我在府門外,看到侯爺與五軍都督府大都督也已趕來此處,正在跟驍騎右衛的指揮使說話。他們兩人已到,驍騎右衛便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敢造次。”說著就又笑起來,撫了撫葉潯的鬢角,“阿潯,不論怎樣,此次都是有驚無險。”
“有你幫我,本就是有驚無險,現在他們到了,是勝券在握。”葉潯可不會因此而忽視兄嫂的功勞。
“跟我說話也是滴水不漏。”江宜室語帶嗔怪,因葉潯的話生出的喜悅卻是藏不住的。
“既然是這樣,那么嫂嫂,”葉潯神色鄭重地看向江宜室,“你幫我送太夫人、旭哥兒回府可好?不,就帶到你府中。今日事情若是很晚才能了結,我明日再去接他們回府。之南和葉冰還在里面,水上又有一批女眷,我當真拂袖而去也不是不可以,到底還是不想她們出了閃失。”那些人終究是外祖父的親人、友人的親眷,無可選擇的情況下,她自然只求保全婆婆和孩子,眼下已有回旋的余地,就不能依舊不聞不問了。
江宜室不由嘆了口氣,“這叫個什么事?她們不聽話,卻要我們提心吊膽,還要給她們善后……”可心思也與葉潯一樣,絮絮叮囑,“你可千萬要小心啊,萬一出了閃失,我怎么跟你哥哥交待?”
葉潯就笑,“侯爺在外邊呢,他總不會讓庭旭從小沒了娘。”
“這烏鴉嘴!”江宜室打了葉潯一下,“這種話我不愛聽!”
“好好好,我錯了,還請嫂嫂大人不記小人過。”
江宜室便又展顏笑起來,“當真是跟你沒法子。也罷,就依你。我要是能遇到侯爺,跟他說一聲。”
“嗯!”
葉潯服侍抱著庭旭的太夫人上了江宜室的馬車,看著錦衣衛前呼后擁地護著幾個人離開,這才帶領身邊一行人返回正房。
再回來,正房院中已有了濃濃的血腥氣。
錦衣衛、裴府護衛正將地上或傷或死的聶夫人的手下拖離。
葉潯忍下了抬手擋眼的舉動,深吸了一口氣。她樂得凌遲無恥之輩的心,卻不能漠視人的鮮血甚至死亡。很矛盾,但她就是這樣的,不能控制。
聶夫人、羅氏兩個一直觀望著院中情形,見葉潯去而復返,前者面露喜悅,后者面露擔憂。
柳之南與葉冰已是完全的心神紊亂,愣愣的看著外面。
葉潯步上通往廳堂的石階之前,白管事前來向她通稟:“別院中的外人三成射殺,七成活捉,室內也不過是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隨即轉身指向門外,“淮安侯已生擒自側門而入的徐寄思,就要趕到這里。”
室內的柳之南聽到了這幾句話,臉上重現光彩。
可她的反應已在聶夫人意料之中,不屑地道:“高興什么?外面還有驍騎右衛,便是府中死士全部喪命,也無妨。再說了,淮安侯又不是為你生擒的徐寄思,徐寄思又不是沖著你來的。你就認命吧,沒人會在意你的安危。”
柳之南的臉色瞬間灰敗下去。聶夫人從初時到現在,說的關乎她和孟宗揚的話,字字句句都那么歹毒,亦是她無從辯駁的。她可不就是一無是處的一個么?她可不就是不值得任何人在意的一個么?
羅氏張口欲反駁聶夫人,轉眼看了看柳之南的反應,無奈地搖了搖頭。對牛彈琴,不如省省。她還不知道會落得個什么下場呢,拆穿聶夫人的不良居心又能得到什么好處。
柳之南茫茫然看著門外。她看到孟宗揚大步流星地趕到葉潯近前,聽到他焦慮地詢問:“你沒事吧?庭旭呢?”
又聽到葉潯回答:“我沒事。旭哥兒隨太夫人去了我嫂嫂那兒。”
孟宗揚的聲音立刻沒了先前的緊張,“這樣再好不過。可你怎么還不離開這兒呢?師虞回來沒有?”
葉潯的語聲很低,在室內的人無法聽到。
兩個人又低語幾句,孟宗揚轉身要離開。
葉潯喚住了他,轉頭看看室內。
孟宗揚回眸看她,苦笑著搖了搖頭,毫無猶豫地離開。
剛才葉潯低聲告訴他,裴奕就在別院大門外,不知他是怎么及時趕到的。
他說難怪,方才帶著護衛沖進別院,驍騎右衛的人也沒阻攔,又說徐寄思那個混賬就先扔這兒吧,等師虞處置。
葉潯又忐忑地詢問他是奉旨回京還是私自回京。兩者可是天差地別。
他就笑,說自然是奉旨回京。
后來葉潯的意思是要他去看看柳之南。他明白她是好意,卻更覺得難堪。
說輕了,是柳之南再次連累了葉潯,說重了,就是柳之南險些害得他有負皇上所托將差事辦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