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十月末,天寒地凍的,百姓都窩在自家的炕頭上,城里城外都不見什么人影。賀逢圣剛出大明門,迎頭寒風吹來,渾身一陣哆嗦。他不禁扯緊了身上的官袍,朝六部廊房走去。昨晚下了場大雪,內閣大學士按例免朝,但南書房總要有人守值。六位大學士中,除了賀逢圣,其他人都德昭年高,一旦天氣惡劣,總有許多不便。入冬來,孫慎行就在病中,首輔劉鴻訓身體也不大好,時常咳嗽。賀逢圣以自己后進之輩,資歷最淺,便主動回宮承擔了守值。這不,他剛整理完奏折,就出來巡視下六部各院。
因為是照例的巡視,賀逢圣就沒有進去打攪,只是在院外看了下,不過他特地去了一趟戶部。
月初的時候,程國詳報了母喪回家丁憂守制,尚書的位置就空了出來。戶部掌管著大明財政,本部主堂官不能長期缺著,于是文武百官廷推大臣接任,但結果卻是不佳。戶部尚書是正二品的大員,朝中并非沒有人眼熱。只是如今大明財政仍舊入不敷出,四處都嚷著要錢。皇上自然是要求戶部拿出解決財政問題的章程,但幾百年的積弊哪容易這般理清。無論動哪里都不可避免的要得罪一批人,可要是無所作為,便會給皇上看輕,后果更加糟糕。這個尚書正是處在風浪尖口上!不少人都推測,程國祥就是由于兩邊受堵,才乘著守制的機會把這燙手的芋頭拋了出來,否則他也不會再三堅拒皇上奪情的旨意。這幾年為了應付各方,程國祥這里摳那里扣的,沒少遭人罵!現在雖說沒了官職,但三年之后回來,以他的資歷,至少也能補任個六部大臣!程國祥是樂得離開戶部一陣!朝中不少人都明白這點,有資格給廷推的那些不敢上,想上的恐怕是被權勢蒙了眼,還沒有被廷推的資格!所以一連推了幾次都不太理想,最后是吏部尚書李長庚推薦致休了的三朝老臣畢自嚴才定了下來!
畢自嚴是萬歷二十年的進士,早年一直在地方理民政,萬歷四十七年出任右都御史兼戶部左侍郎出督遼餉,天啟年間又任過戶部尚書。后來是因為不愿與魏忠賢狼狽為奸才引疾而歸,可以說是理財的一把老手了!李長庚見朝中無人愿意出任,便將這個老搭檔拉了出來。此時畢自嚴尚未到京,由左侍郎侯恂暫攝部事。
賀逢圣到了戶部大院,因為也沒有什么事,他沒讓差役四處去通報了,自己一人轉了進去。賀逢圣原想著今日停朝,他們堂官又不在,內堂里邊沒有什么人,打著簾子就進去了!不想剛跨過門檻,只見火爐旁坐著兩人,因為他突如其來的闖進來,都不禁抬頭的望著他。賀逢圣見有人也是一愣,坐在稍里邊那個是戶部侍郎侯恂,次座的是戶科都給事中解學龍。顯然兩人先前正在議事,自己這么一來把他們給打斷了。
“原來兩位大人在此議事,真是打攪了!”賀逢圣說得相當謙虛有禮,雖然已經是從一品銜,但他從不在各部老大人那擺官譜。
侯恂見是賀逢圣,知他為人謙和,但上下禮制不可廢,連忙起身相迎:“下官見過賀大人!”
解學龍也跟著行過禮,三人才圍著火爐坐了下來。賀逢圣笑呵呵道:“畢尚書還沒到任,我也是順著過來看看。有侯大人在,倒是多此一舉了!”
侯恂在這個左侍郎位置上呆了數年,若說沒有想做尚書那倒是假的。只是在這種風頭火勢下,不敢輕易去毛遂自薦。左右掂量了一番,他決定順其自然,用他就上,不用就算。后來皇上提了畢自嚴出來,那是他的老上級了,他也沒有什么不服氣的。
“賀大人說哪的話,這是下官職責所在啊!”
賀逢圣見在旁的解學龍沒有出聲心中不由一動:戶科給事中專門稽查戶部財政實施,補缺拾遺的。若是戶部有人貪贓枉法出了紕漏,解學龍直接彈劾就是了。今日他過來找侯恂商議,恐怕這商議的事情就有些不同尋常了。難道是哪里出了問題嗎?!想到這,賀逢圣開口道:“不知兩位大人先前在商議何事?”
賀逢圣所想倒也沒有差的太遠,解學龍來找侯恂確實有一件不得已的事情。自崇禎元年起,陜西一直來都有朝廷的撥款,今年便是解學龍到下邊去跟這件事。等他到了陜西,他才發現盡管陜西已經連年賑災,又免了兩稅,但陜西全境的情況仍舊不容樂觀。陜西地界大,部族又復雜,再加上天災**的,巡撫楊鶴雖然不辭辛苦,但也只能保到西安幾個大府一帶。陜西說到底現在還是一個錢的問題,皇上每年撥發的米糧仍舊是不夠。
解學龍跟楊鶴之子楊嗣昌私交甚好,而侯恂又是楊鶴的故交老友,所以解學龍這次回來是受人之托,來找侯恂想想辦法增加點撥款。雖然楊鶴曾言自己將會上奏折給皇上,但此時事情還未明朗。賀逢圣一問,他倒期期艾艾的說不出來了。
侯恂見賀逢圣相問,靈光一閃,有了個想法。增加陜西撥款的事他雖有心去爭取,但戶部實在擠不出那么多錢。這幾年的財政赤字都是皇上從內庫補發,但如今皇上已經開始收緊內庫的支出,要想說服皇上增加撥款,難度相當大。四月份的時候,程國詳給碰了一次釘子,若不是英國公跟幾位大學士諫言,今年戶部就有兩百來萬的缺口。所以怎么跟皇上開口,能不能要得到,候恂心里沒有一點底。現在賀逢圣既然主動問起,就把這個問題拋過去,若是他能應承下來,事情會好辦很多,畢竟他是內閣大臣又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比他這左侍郎來得有分量。
候恂見解學龍支唔便截口道:“方才下官同解大人是在講陜西的問題,現在陜西的局勢也是令人堪憂啊!”
這話倒惹起了賀逢圣的好奇,陜西的折子不是都說形勢在好轉,怎么會馬上又令人堪憂了呢!他疑惑道:“陜西有楊鶴老大人在,朝廷連年撥款賑災,難道還有不妥的地方嗎?”
侯恂彷佛知道他心里所想,低著聲音解釋道:“賀大人有所不知,皇上勵志革新,朝廷許多舉措為的就是一改頹勢,下邊的人哪個不想做出點政績來迎合皇上,大抵都是報喜不報憂!即便有什么難處,做臣子的怎好事事都報上來讓皇上憂心。早些年黃道周在河南,多少制肘啊,又是缺錢缺糧的,一伙的宗人吵著他要俸祿,把他的巡撫衙門圍了三天。李原吉剛到南京,撂在那任是沒人理,連個兵都指揮不動。若不是他還有熊文燦支持,海關哪這么容易建得起來!這些事都是在苦挨過來的,每個地方都有自己得難處,官員們也是有苦難言,說得多了還顯得無能。陜西連年都有朝廷的賑災款,比起其他地方來還算好的了。但陜西自元年起就是連歲旱荒,土瘠民窮,賑災也是有限啊。加上陜西地域寬廣,楊大人即使有分身之術也不能一一盡到。西安等大府雖治理得不錯,但象延安,慶陽等地就不盡人意了。解大人剛從陜西回來,對下邊的事情知之甚詳。”
聽罷這一番話,賀逢圣的面色微露出驚訝來。他自登科來都是在京作官,還沒有放過外任,今天經侯恂一說,才知這里面有這么多彎道,一怔之下沒有說出話來。解學龍收到侯恂打的眼色,哪能不明白,便接著說道:“延安那邊民風彪悍,又靠近塞外。百姓常是朝廷賑災一到,他們便成了良民,一旦發完糧食,他們又成了馬賊,土匪,特別是安塞城,馬賊擾得那邊一帶都不得安寧。慶陽府干旱連年,百姓所住窮鄉僻壤的,楊大人分發下去的番薯種子,還沒有種下,就給他們吃得干凈。若沒有什么災情也罷,否則就控制不住了。”
賀逢圣不想陜西有如此凋敝地境,便道:“即便如此,楊鶴大人應該首治這兩地才是!”
解學龍搖了搖頭道:“賀大人莫忘了,陜西也是我大明牧馬之所,遼東鐵騎全賴有此支撐,否則靠著馬市能有多少。此乃重中之重,楊老大人怎敢輕怠。延安,慶陽只能是勉力維持,只有待西安府自足后,方能再推進北面。下官跟楊侯兩位大人也是擔心出什么亂子,才想著商議如何能多撥點銀子到陜西。”
賀逢圣嘆道:“此事確實不宜再拖,要是鬧起亂子來,陜西的北面就成糜爛之地。”
侯恂撫掌道:“正是如此!”
解學龍點了點頭卻道:“只是現在戶部艱難,除了常規支出,遼東開戰,犒軍的賞銀總是要備下;年初的時候皇上又許下河南治河的銀子;還有從紅毛番那買大炮的錢……陜西的銀子還不知從哪出!”
賀逢圣知道這是實情,不禁皺起眉頭來,半會才道:“為今之際,只有上折子請皇上發內幣才行。這事還得楊老大人上奏折稟明所需追加的款項,解大人審核后,我便向皇上進言。”
侯解兩人相視一眼后都行禮道:“多謝賀大人!”
賀逢圣拱手回禮道:“不敢當,這都是咱們做臣子的本分!”
當下賀逢圣又仔細詢問了陜西其他各處的情況,坐了好半會才回南書房。他并非不知侯恂是想借他之力向皇上要銀子,只是陜西的事情是重中之重。皇上曾私下跟他們內閣明言,陜西切不可發生內亂,否則大明將流賊四起,動搖社稷根基。當時皇上說這話,大臣們都一頭霧水,但皇上的意思卻是再明白不過。皇上登基之初,第一件事就是讓楊鶴巡撫陜西,可見陜西在皇上心中的占極大的分量。賀逢圣受皇上提拔之恩,自然想著為皇上分憂解難。加上他相信皇上會撥出銀子來賑濟陜西,所以才爽快的答應侯恂他們幫忙進言。
回到內堂賀逢圣剛坐定,隨即又想到:“侯恂如此熱心幫楊鶴,自然兩人關系不一般。自己莫給人哄了,不然就是皇上也是面上無光!”他想到這,也不敢大意,直接讓中書舍人把這幾年陜西的檔案搬來,一人在書桌前翻翻寫寫。
正當賀逢圣專心致志查詢資料的時候,突然見一個人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賀逢圣定睛一看,竟是兵部尚書王永光。此時王尚書跑得氣喘吁吁,官帽也歪在一邊。他見到賀逢圣,張大嘴巴嗬嗬了幾聲任是說不出話來。賀逢圣忙把他扶到椅上,又倒了杯溫茶,才道:“王大人,什么事讓你急的,來喝口茶緩下氣!”
“怎…怎么…孫大人不…在啊?”王永光一邊扭頭,一邊斷斷續續的問道。
“今天是我在守值,大冷天的,皇上有恩旨,孫大人他們不用過來了。”
“哦!”坐下后,王永光氣順了過來。“賀大人,快讓人叫孫大人跟其他內閣大人回來。…出大事了!”
賀逢圣一聽也急了,忙問道:“出什么事了?”
“剛才我接到職方部的六百里急報,遼東兵敗,廣寧失守了!”
“什么!?”賀逢圣給這消息嚇了一跳,不禁失神的一屁股坐在椅上。愣了一會,他才想到出了這么大的事情要趕快稟告皇上。賀逢圣又忙站起來對王永光道:“王大人,此事要趕緊稟告皇上才是,走,咱們趕快進宮求見!”
王永光擺了擺手道:“賀大人,出了這潑天之禍,陛下知悉后,馬上就要召開朝議,拿出善后的章程。此事朝中大臣們尚未得知,得把他們聚齊了才好進宮覲見。”
“也是,也是!”賀逢圣畢竟不及王永光經驗老道,他走了兩步道:“那好,王大人先在這坐著,我馬上派人去通知!”
乾清宮,“~~~”
我也記不得這是第幾次打哈欠了,溢出的眼淚模糊了雙眼,把手中的折子扔在桌上,緊接著又是一個哈欠,方正華乖巧的把綢巾遞了過來。
我擦了下臉,按了按眉頭道:“這些巡撫啊,老是上些歌功頌德的折子。方正華,你呆會把這些折子拿過內閣去,讓他們揀些有用的上來。”
“是!”
“已經過了三日了,怎么遼東還沒有戰報回來嗎?”
“回皇上,還沒有!”
“要是王承恩的情報早點傳回來,朕也不會那么快就準袁崇煥去攻沈陽,現在倒好,皇太極率了所有人馬來攻廣寧,袁崇煥集結重兵去打沈陽。結果會是怎么樣呢?”
方正華一邊收拾綢巾一邊道:“皇上不必憂心,袁大人守在廣寧,那韃子見有這么多大兵,只怕半路就退回去了!皇上這幾天還是多注意休息,否則皇后娘娘問起,奴才們又要挨罵了!”
“唉,朕若睡得著才怪!朕擔心袁崇煥的隊伍在半路上遇見皇太極,那樣我大明軍就沒城可守了。遼東軍是我大明最精銳的人馬,他們若是輸了,大明將士的士氣可真是一落千丈啊。”
方正華聽我說的是些軍國大事,也不好出聲答話,只是站在一旁。我想起有兩天沒有見到秀兒了,便問道:“慧妃這幾日在做什么,朕怎么老看不到她的?這小妮子越來越不把朕當回事了!”
方正華笑嘻嘻的回道:“皇上怎又忘了,先頭不是讓慧妃娘娘打理大內嗎?這幾天慧妃娘娘帶著曹總管把二十四監都巡了個遍。還趕了幾個惹人恨的老太監出去,把那些頭頭嚇得不行。”
我聽了呵呵一笑道:“嗯,看來朕找的這個管家婆還不錯,日子過得精打細算的。這可是她的長處!想起當初遇到她的時候,有誰知道一個灰不溜秋的臭小子居然成了朕的妃子。朕記得當時你也在場吧!”
“奴才當時陪著皇上出宮視察明情,在家小店偶遇了慧妃娘娘。還是皇上明見,讓慧妃娘娘整治內宮,原先在宮里就是奴才們要吃只雞也要一兩銀子,現在御膳房的人太黑心了,現在慧妃娘娘從北口菜市那重選了幾家老店供貨,一只雞最多一分銀子,個頭還是特大的。”
“這事早該辦了,慧妃改的好,這么一來,皇宮一年又可省下一筆銀子!幾百年的陋規總要改改,朕是想著該給你們的,朕會給,但要是中飽私囊,朕就要他的腦袋!對了,你記得跟慧妃說下,慈寧宮那邊就不要縮減了,還有些皇家應有的規儀可別給這妮子削掉了。”
“奴才記下了!”
我抬頭看了看天色,離午膳時間還早。今日聽朝,大臣們都沒來,我也躲在被窩里睡一會好了,免得給皇后看到了我眼內的血絲又嘮叨個不停。
“皇上,眾多位大臣求見!”我還沒想完,一個內侍急急跑了進來跪下。
我心里咯噔一聲,暗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