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櫻聞言不由動容不已,對方任職麒衛期間,數次歷經生死,也從未見他生出過厭倦的念頭,如今卻是對著自己說出了這樣的話。
“你過了十幾年這種日子,倒是今日才有些厭倦了。”武櫻嘴上打趣,心中卻有些黯然,他先前一心想著報仇之事,卻是無心理會朝中之事。
如今經過章煜一事,他才體會到,麒麟衛之責并非關乎李離一人的成敗,關乎的還是整個大余江山的穩固。
若說他先前一心想著武家之仇,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執念罷了。他雖然不擇手段的想要當上麒衛,好伺機手刃了李離,可那都是一個少年不計后果的一意孤行罷了。
若真給他思考的余地,他還真未必下得了手。
他并非不分是非之人。武堂雖然沒有教給他行兵打仗之道,卻是將做人之道都交給了他。況且武堂除了投靠厲王之事,一生中卻也沒有做過什么其他為人不齒的事。這也是他麾下將士如此愛戴他的原因,甚至連于允都對他敬佩有加。
有一個這樣的父親,武櫻便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偏激到哪里去。是非正義他自是分辨的清。與此同時,武櫻還繼承了武堂非常重要的一點,那便是責任心。
在章煜以玄麒的性命相威脅之際,武櫻都絲毫沒有妥協,并非他不在意玄麒的性命,而是他深知,他面對的是整個北江的將士及許許多多大余百姓的性命。
玄麒見他的神色,只當他依然放不下玄麒之職,不由苦澀的一笑,道:“明日,你便隨我一道去大營吧。”
再見章煜之時,雖只隔了一日,對方卻已是鬢發凌亂,眼目多了幾分頹意。他見武櫻隨玄麒一道,頗為驚訝,隨即冷哼一聲道:“韓荻當真是婦人之仁。”
武櫻眼色一沉,道:“韓荻若當真是婦人之仁,怎會將你置于此種境地。”
“將我置于此種境地之人是于允和你,與他何干?”章煜道。
“韓荻是厲王派給你的軍師,此人的計謀我是見識過的,若他肯盡心輔佐你,恐怕再來一個于將軍也奈何不了你。”武櫻道。
章煜聞言眉頭一緊,又道:“你無須來挑撥我與厲王的關系,我與他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本也無甚信任可言。”
武櫻聞言與玄麒對視了一眼,微微一笑,眉眼微彎,道:“厲王自是不愿看你至此,畢竟章家軍也算得上是他的羽翼。只是不知韓荻,存的是何種心思,竟是眼見你陷入絕地,也不拉一把。”
章煜神情一滯,竟是有些面帶凄切,隨后聲音略帶沙啞的問道:“他同你說了什么?”
武櫻一愣,隨即便明白了,對方應是知道腐心散只有一粒解藥,自己沒死定然是得到了韓荻的解藥,是以才這么問。
“他是在我面前死的。只說了一句,他從來沒贏過。”武櫻沉聲道。
“他從來沒贏過?”章煜喃喃道:“我又何嘗不是,我們都是輸家。”
武櫻聞言一臉若有所思,望了身旁的玄麒一眼,見對方亦是一臉的疑惑。隨后,便聽見章煜道:“是我惹惱了他,如今走到這一步,我沒什么可怨他的。”
“我有一事想要拜托你。”章煜說罷扭過臉,望著玄麒,面上再也尋不到當初的桀驁與冷厲,只剩絲絲的落寞。
“此事是關乎方敬言?”玄麒道。
“不錯。”章煜深吸了一口氣,道:“他常說我不善謀,是以總要為我一再出頭,籌謀好一切。如今,總要換我為他籌謀一次才好。”
“你便那般自信,有足夠的籌碼與我談條件么?”玄麒道。
“你自有你的手段,既是連于允都能為你所用,想必我托付與你之事也無甚為難。至于籌碼,陛下之所以一直對我聽之任之,想必是不愿大動干戈的緣故。我有把握助你,輕而易舉的清除掉厲王的黨羽,并且不會掀起什么風浪。”章煜道。
“方敬言說你不善謀,如今看來,此言也不盡對。”玄麒道。
“那得看是為誰。”章煜道。
此番,便是玄麒也未曾想到竟會如此順利,章煜既是肯配合,自然省去了兩人許多麻煩。
北江諸事都步入正軌,章家軍諸將除死忠于章煜者被一同革職查辦之外,其余都打散重新編整。章煜的勢力算是被清洗殆盡了,于允則在做好了一應的交接之后便準備率軍回沽州。
武櫻再次見到章煜已是在兩日之后,先前方敬言之事俱已妥當,如今他來尋章煜卻是為了韓荻之事。
“不日你便要隨大軍一起被押解回中都了。”武櫻望著章煜平靜的道。
“武公子向來不是啰嗦之人,有話便直說吧。”章煜看著倒并不似前幾天那般頹然,反倒是有些如釋重負的釋然。
wWW_ ttκan_ ℃o 武櫻見狀也不再寒暄,道:“韓荻的尸首還在大營中,若你愿意,我可以請于將軍行個方便,讓你再見上他一面。”
“哈哈,沒想到武公子竟然有這等心腸,倒似個多情的姑娘家一般。”章煜打趣道。
武櫻也不惱,只不發一言的望著對方。良久,章煜收起打趣的神色,幽幽嘆了口氣。
“我與他兩不相欠,沒什么可看的。”章煜神色黯然的道。
武櫻聞言也不言語,轉身便欲離去,卻聞章煜又道:“他雖是厲王的人,可終究于國于君并未犯什么大錯...”
“我明白,自會好生安葬了他。”武櫻道。章煜聞言也不再言語,直至武櫻走遠他還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沒有回過神來。
章煜依稀記得,那是北江今年下得最大的一場雪,一整個大營都裹在漫天紛飛的雪里,便是屋子里點了炭盆,也依舊冷的人發顫。
“王爺派人傳訊,令我擇日回厲王府。”韓荻將自己裹在狐裘里,臉色也依然冷的發白。
“我命人送你回去。”章煜就著燭火,一遍一遍仔細的擦著手中的長刀,目光始終沒有轉向矮榻上的韓荻。
“你便沒有絲毫的介意么?”韓荻雙眼微微泛紅,更顯得本就俊美的臉,動人異常,然而章煜的目光并沒有被眼前之人所吸引。
“你本就是王爺的人,不是么?”章煜終于抬眼,面無表情的道。
“章煜,你混/蛋。”韓荻突然起身,上前一把奪過章煜手中的刀扔到地上,身上的狐裘散開,露出里面凌亂半敞的衣衫。
章煜目光微動,心頭的欲/火不由被對方點燃了幾分,呼吸漸漸有些急促起來,嘴上卻依然冰冷的道:“開始的時候我便說過,我對你終究是沒有情分,你又何苦強求那些虛無的東西。”
韓荻目光微怒,身體冷的瑟瑟發抖,樣子更加惹得章煜情動不已。
“你我莫要將這良宵,浪費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章煜說著單手摟住對方的腰,將對方拉近,讓對方瑟瑟發抖的身體貼緊自己。
“明日你親自送我回王府...”韓荻張口咬住對方的唇,惹得對方一聲悶哼,隨即兩人便糾纏到一處,全然忘卻了外間的風雪。
章煜眉頭一皺,甩了甩腦袋,他也記不起來自己是如何從容不迫的將這個人送回了厲王府。他自然也不記得厲王當著他的面對這個人是如何的百般寵溺。他更不會記得這個人望向他的目光中含著多少嗔怪與不甘。
他不記得的,其實都記得,只是假裝忘了。
當日這個人說自己服了腐心散,他還不以為然。他心道,此人是何等聰明之人,總不會傻到為了一個賭,而丟掉自己的性命吧。縱使這人當真要打這個賭,他也不信武櫻竟真的能為了玄麒不顧性命,世間哪有這般癡心之人。
可是韓荻輸了,他當真丟了性命。又或許,他輸的不是這個賭,他輸掉的是自己對章煜的寄望。可是此刻,便連章煜也不知道,韓荻究竟是輸了,還是贏了。
章煜只知道,那個人死了,他并不是毫無知覺,他原以為那個人的生死不會讓自己有絲毫的感覺,可是想到那具曾經溫暖的軀體,此刻已永遠的冰冷下去了,他只覺得自己的心也漸漸的冷了下去。
總以為許多事,便如雪過無痕一般,可事實上雪過無痕,心里卻難免留下印記。就如雪無痕那劑藥一般,雖然對身體無礙,可總歸是傷了元氣,便是藥力過了數日,一時也難以完全恢復。
是以這兩日玄麒都不免要去醫館調理,好在沈寂溪醫術高明,經過幾日的調理,雖然氣力依然沒有全然恢復,可身體卻已無礙。恢復如初,不過是要等些時日罷了。
武櫻從關押章煜的地方出來,整個人便有些無精打采。他對韓荻不可說不惋惜,此人聰明善謀,又是敢作敢為的脾性,無奈卻是為了自己與自己打的一個賭,便白白丟了性命。
“小櫻...”
武櫻思緒被打斷,一轉頭卻見詹荀正向自己走來。
“詹大哥。”自章煜被關押之后,兩人還是初次見面,不由都有些感慨萬千。
“何倚說韓荻的尸首是你帶了給他的,我想,在下葬之前,還是來知會你一句吧。”詹荀道。
“此人在北江軍中并無大過,若是可以便尋一口棺材,找個清靜的地方,好生安葬了吧。”武櫻道。
“嗯。你...還要再去看看么?”詹荀有些猶豫的問道。
“也好。”武櫻沉吟半晌,答道。說罷兩人便一前一后,向停放韓荻尸體的所在行去,兩人都是一路無話。
過午之后玄麒從醫館回到大營,卻是到處尋不到武櫻。最后遇到何佴,對方告知武櫻隨詹荀一道去城南安葬韓荻了。玄麒聞言暗罵一聲,忙牽了馬便奔出了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