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兩人靠的近了, 屋子里也沒有先前那般黑暗,玄麒才發現對方脖子上染了一片血,衣襟也凌亂不堪, 早已被血染了一大片。那傷口好似還在往外滲著血, 也不知對方是何時受的傷。
“是誰傷的你?”玄麒又上前走了一步, 長劍在他的背后又露出了一截。他絲毫未覺一般, 抬手便欲撫上對方的面頰, 卻生生忍住,又將手垂了下去。
武櫻只覺連呼吸都忘了,望著近在咫尺的玄麒, 整個人如墮冰窖。
“別哭,幫我……把劍□□……”玄麒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 望著武櫻柔聲道。
武櫻聞言如夢初醒, 忙上前在對方身上點了幾處穴道, 然后握住劍柄一用力將劍拔了出來,扔到了地上。隨后伸手接住對方搖搖欲墜的身體, 心痛的一榻糊涂。
“有了這一劍……將來……你便可以安心去見你父親了……”玄麒靠在對方身上,有氣無力的道。
“我沒想要傷你……我怎么會……”武櫻一手攙著對方,一手捂著對方的傷口,只覺得心都碎成了渣,恨不得那一劍是刺在了自己身上。
他突然想起了先前自己做的那個夢, 夢中玄麒便是被自己的劍所傷, 沒想到今日那夢卻成了真。
“你當然不會傷我……所以我只能自己來。”玄麒被對方攙到床上, 抬手覆在對方捂在自己胸口的手上, 道:“沒傷到要害, 別怕……”
武櫻伏在床畔,只覺悲從中來, 不由大哭起來,只是并沒有放聲,而是極力的隱忍著,壓抑著。
“你怎么會受傷?”玄麒抬手在對方脖頸上來回撫摸,將手掌的溫暖一點一點的揉到對方的身體里。
武櫻聞言才記起來自己脖子上的傷口,伸手抹了一把,沾了一手血。被云中天咬傷的地方雖然不甚嚴重,但血一直沒有止住,經過半夜的功夫,已是流了不少。
“我的藥呢?”武櫻突然起身,在身上翻找了片刻沒找到,卻見玄麒從衣袋里取出了個小瓷瓶。武櫻接過倒出一粒藥便要喂給玄麒,對方偏頭躲過道:“只剩兩粒了,都留給你。”
武櫻聞言一愣,上次自己托云中天給對方的藥,對方并沒有拿到?隨即一想,八成是當時對方早已離開了,兩人并未遇上。當下他也不解釋,硬是將那藥丸喂給了玄麒。
自己又取了僅剩的那一枚服了。
“你還沒說,是誰傷了你?”玄麒不依不饒道。
武櫻聞言面上一滯,并未回答,而是起身去柜子里取了藥箱,除去對方的上衣,開始為對方上藥。傷口服了藥丸早已止住了血,可畢竟是刺穿傷,恐怕一時之間也是難以愈合。
“心疼了?”玄麒見對方剛哭過不久的眼圈又有些微紅,不禁調笑道。
“是師哥。”武櫻答非所問的道。
玄麒一怔,隨即反應過來,面色一冷,抬手撩了撩對方散亂的頭發,沉聲道:“你沒事吧?”
“他說你們都快死了。”武櫻突然停下手上的動作,問道:“他是何意?”
玄麒聞言面色一黯,默不作聲。
武櫻見狀一顆心不由沉了下去,又問:“師叔呢?”
“別問了,陪我好好待一會兒吧。”玄麒有氣無力的道。
武櫻也不追問,利利索索的將對方的傷口包扎好,又草草的處理了自己脖子上的傷口,然后爬到床上,靠著對方,一只手牢牢的握著對方的手。
“師父……你別死,好不好。”武櫻小心翼翼的問道。
玄麒突然感覺好似兩人回到了數年之前,那時的武櫻還是個稚嫩的小小少年。不過這次,他并沒有像以往那樣回答武櫻,只是輕輕拍了拍對方,然后便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兩人依偎著,睡了很久,玄麒醒來的時候已經過午了。
玄麒睜開眼睛,聽聞武櫻均勻的呼吸傳來,心中一暖,嘴角掛上一絲苦笑。武櫻睡得并不深,玄麒稍一動他便醒了。
“師父……”武櫻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見對方面色雖蒼白,臉色倒是極好,才稍稍放松了心神。
“再睡一會兒吧。”玄麒半倚在床榻上,伸手寵溺的揉了揉武櫻的腦袋。對方聞言搖了搖頭,起身去幫他拿了一件干凈的里衣,小心翼翼的幫他穿上。
“我有東西要給你。”玄麒捂著胸口慢慢起身,武櫻忙上前攙住對方道:“又不急在這一時。”
“忍不住,現在便想給你。”玄麒扶著對方的手,在衣柜里拿出一件黑色的玄衣,遞給武櫻道:“這是按照你的身量做的,回頭記得穿上試試。”
武櫻一臉的訝異,半晌才回過神來,道:“不如我現在便穿給師父看?”
玄麒聞言略有動容,卻搖了搖頭道:“不急,先放著吧。”說罷又就著武櫻的手回到了床上,半倚著床榻拍了拍自己旁邊道:“過來,陪我再躺一會兒。”
武櫻依言躺倒對方身側,卻不敢倚到對方身上,只是輕輕靠著對方,一手攥著對方的手,道:“師父,我心里有些慌。”
“不怕。”玄麒輕輕撫了撫對方額前的碎發,然后俯身在對方唇間印了一個吻,道:“你若繼任了麒衛,一定會比我做的好。”
武櫻聞言心中并沒有歡喜,反倒有著隱隱的不詳之感,正欲說話卻覺后頸一酸,昏了過去。
玄麒將對方放平,然后起身穿上了自己的玄衣。他立在床邊低頭望著對方昏睡的模樣,嘴角不自覺溢出了笑意。
武櫻有一張極其精致的臉,英俊之余又頗有靈氣,嘴角眉梢無一不像極了武夫人,可又全然沒有女子氣。
想著對方小時候還是鼻涕蟲時的模樣,想著對方在昏暗的刑房里瑟瑟發抖卻不肯哭時的模樣,想著對方跟在自己身邊一路走過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玄麒輕輕嘆了口氣,心道,自己該知足了。
玄麒不知自己看了對方多久,直至天已近黃昏,待他終于覺得不得不走之時,才戀戀不舍的在對方唇上印下一吻,然后起身出了門。
他來到后殿,云中天正立在院中,一身玄衣,在夕陽下格外的英姿颯爽。
“師父。”云中天恭敬的道。
玄麒上前一把揪住云中天的衣襟,冷冷的道:“以后不許你再動他。”
云中天聞言一凜,有些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半晌后才道:“我是想真心待他好,我對他的心思不比你差半分,我可以為他死。”
“誰稀罕你為他死?”玄麒放開對方,捂著胸口皺了皺眉,道:“你若是個男人,便不該強迫他,若有朝一日你能讓他另眼相看,那是你的本事。斗狠耍橫,那是無賴才做的事情。”
云中天沒有說話,面上的不服氣之色卻漸漸消了。
夕陽漸落,按照往常李離的習慣,此刻對方已然到了凝和殿,玄麒的折子對方應該已經看到了。念及此云中天心中只剩黯然,方才被玄麒激起的情緒蕩然無存。
“不要告訴他是你動的手,便說我是自行了斷的吧。”玄麒轉過身不看對方,沉聲道。
“師父……”云中天眼圈一紅,道:“陛下當真會如此狠心么?”
“你已是麒麟衛,陛下如何吩咐你便如何做,莫要對陛下的旨意指手畫腳,這是你的本分。”玄麒臉色有些蒼白,忍不住抬手捂了捂胸口。
“師父,你沒事吧?”云中天忙上前扶住玄麒,對方擺了擺手,啞聲道:“往后,麒麟衛便要仰仗你了,你不會讓我失望的,對吧。”
云中天面色一凜,恭敬的道:“師父放心,弟子縱使身死,亦不會違背誓言。”
“我放心。”玄麒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力道雖輕,對方卻覺似有千斤重擔壓在了自己的肩上。
“好好照顧他。”玄麒言罷便默默的向凝和殿行去,云中天緊隨其后。
到了凝和殿,玄麒推門而入,云中天則在殿外等候。
李離立在書案之后,雙眼通紅,用冷的快要結成冰的語氣道:“她在哪兒?”
“回陛下,臣想說的都已寫在了折子里,除此之外,臣無事可稟。”玄麒單膝跪地,神色從容不迫,全然不理會眼前已經怒到快要著火的李離。
“朕才不信你的鬼話,你們自幼一起長大,你下不了手。”李離面含期待道。
“為了大余,便是臣自己也沒什么下不了手的,請陛下節哀。”玄麒一字一句道。
李離咬緊了牙關,道:“朕再問你一遍,玄麟在哪兒?”
“回陛下,新任玄麟在凝和殿外候旨。”玄麒道。
“混賬。”李離伸手拿起案上的茶盞摔向了玄麒,對方不閃不避,堪堪被那茶盞打中額頭,茶盞摔得稀碎。
“朕再問你最后一遍,玄麟在哪兒?”李離沉聲問道,聲音極為平靜,但平靜之中卻滿含著寒涼之意,玄麒不由打了個寒戰,殿外的云中天握緊了拳頭,一手的冷汗。
玄麒依舊不卑不亢道:“啟稟陛下,玄麟在殿外候旨,若陛下有吩咐,隨時可宣他進殿。”
“你別以為朕不會殺你。”李離起身向前,一腳踹向玄麒的胸口,對方不避不閃生生挨了這一腳,甚至沒有提氣抵擋,是以登時便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李離的怒氣絲毫未減,抓著對方的衣襟,冷冷的問道:“朕問你玄麟在哪兒,你知道朕說的是誰。”
“啟稟陛下,玄麟……在凝和殿外……”李離不等他說完,怒氣沖沖的放開了對方,快步走到書案前提筆寫著什么。玄麒眉頭一緊,勉強穩住心神,重新跪好。
李離寫好將筆擱下,取過閑印在紙上蓋了個戳,道:“讓玄……讓他進來。”
玄麒聞言從懷中取出一個竹哨,放在口中輕輕一吹。殿外的云中天穩了穩心神,推門而入。跪在了玄麒身旁,道:“參見陛下。”
李離抬頭微微打量了對方一眼,見對方與玄麒一樣一身玄衣,面上雖有稚氣,身量卻與對方相當,儼然年輕了十歲的玄麒。
想起十年前玄麒的樣子,李離面色稍顯溫和,但一念及玄麟他面上便重新掛上了冰霜,冷冷的道:“玄……玄麟,朕有旨意給你,快接旨吧。”說罷將他寫好的紙抓起來丟給云中天。
云中天心中有些發悶,但仍然強忍住,默默上前撿起那紙,然后拱手退下。
李離面色并沒有比先前好看,依舊冷冷的道:“沒你的事了,退下吧,朕不想再看到你了。”說罷便轉臉不再看對方,
玄麒聞言叩了個頭,強自穩住心神走出了凝和殿。
李離望著對方的背影,心中只覺無限凄涼。他從書案中行至大殿中央,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茶盞,他低頭望見地上的血跡,只覺心中不由一痛。這么多年來,自己最難的歲月都是玄麒與玄麟陪自己度過的,如今一個不知所蹤,一個被自己……
怒氣漸消,他只覺心中哀慟不已。他桀驁太過,一意孤行,最終逼得玄麒不得不出手,而如今,玄麒也要被自己親手賜死了,共患難的麒麟衛一夕之間分崩離析。
此前,玄麟與李離日久生情,墜入愛河。玄麒雖一再提醒,但這世間哪有什么能阻止一對相愛的戀人呢?
若是單單相愛,倒也無妨,可李離卻一意孤行的要冊封玄麟,非要給對方一個名分。意氣風發的皇帝這些年一直隱忍不發,直至最近才算掃清了所有障礙。他本是個桀驁之人,如今既是無需再顧忌,他自然是想要我行我素一回。
玄麒知曉其中的厲害。玄麟的身份是不能暴露的,否則麒麟衛經營的一切將毀于一旦,但皇帝冊封新人,不可能馬馬虎虎草草了事。縱然制造一個假的身份給玄麟,日后也免不了節外生枝。
不只是玄麒,玄麟自己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可李離早已被自己的熱情沖昏了頭,壓根聽不進去別人的勸告。
無奈之下,玄麒一不做二不休,上了道折子,坦言自己為了大余江山,親自將玄麟殺了。
玄麒知道李離的脾氣,早已料到會是什么后果,于是提前讓云中天接任麟衛,自己死后便讓武櫻接任麒衛。
此事若是換做玄麟來做,后果定然不會鬧到這般,可玄麒是個死性子,做事從不肯耍些別的手段,為此這些年里他沒少得罪李離,只是這次他得罪的有些徹底。
玄麒回到自己的住處,云中天端著一碗藥立在院中,見對方蹣跚而來,忙將藥放到石桌上,上前扶住對方。
他瞥了一眼云中天放下的藥,道:“陛下竟能賜我個全尸……”說罷面上露出一抹苦笑。
“師父,我扶你進去。”云中天雙眼通紅的道。
玄麒遲疑了片刻,道:“他在里面,我不想死在他面前。”
“我已將師弟移回了他自己的房中,師父是否要再看一眼師弟?”云中天問道。
玄麒面帶猶豫,終于閉了閉眼道:“不必了。”說罷便就著云中天的手回房了。
片刻之后,云中天面色蒼白的從玄麒房內出來,然后恭恭敬敬的掩好房門,在門外磕了個頭,起身到了武櫻的房內。
他坐在武櫻的床前,伸手握著武櫻的一只手,道:“師弟,快醒醒吧,師哥想跟你說說話。”
武櫻身上早已被他換上了干凈的寢衣。
他領了李離的旨意,賜死玄麒。一時有些發蒙,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接到旨意的那一刻,云中天依然覺得這一切極為不真實。
昨日玄麒找到他,要他接任麟衛,于是云中天迷迷糊糊的宣誓成為了麟衛。
“快醒醒吧……師哥想跟你說說話。”云中天近乎哀求的將武櫻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可對方依舊沉沉睡著,毫無反應。
云中天嘆了一口氣,起身從懷里取出一個小瓷瓶,正是先前武櫻托他交給玄麒那個。因為當時沒見到對方,他便一直保留至今。
他將那小瓷瓶放到武櫻的枕畔,然后伸手撫了撫旁邊的玄衣——那是玄麒早上送給武櫻的那一套,被云中天一并拿了回來,放到了武櫻床頭。
他起身近乎虔誠的在對方額頭留下了一個吻,然后小心翼翼的出門,又輕輕幫對方關上門,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朝凝和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