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十八年十一月,本來該是在迎接春正的喜慶中度過,但大充王朝卻正值多事之秋。皇帝北征鮮卑慘敗而歸,監國太子在京城謀反。雖然經過證實,此次謀反乃是丞相馬杲為主謀,但太子因為刺激過度,神智不清,再難復原。而倍受皇帝器重的次子齊王李吉,也因為陰謀誣陷太子,以及其他幾項罪名,被皇帝賜死。連失二子,皇后重病不起,藥石無效。而皇帝李疆本人,也連續罷朝數日,據說也是因為悲傷過度,身染微恙。
皇帝心情不好,百官自然也就戰戰兢兢,不敢放肆。繼而整個京師的歡樂場所也都失去了往日的繁華,再加上一場陰雨,更攪得人心情煩躁。燕國公傅儉的靈堂已經撤了,北征成了往事,更成了文武百官最忌諱提起的事。所以傅老國公的死也漸漸被人淡忘了,只有傅羽還穿著一身孝服,在院子里苦練劍術。
“啪、啪、啪……”傳來幾聲清脆地掌聲,有個清朗的聲音道:“賢弟的武藝越發精湛了。”
傅羽立刻停下身形,道:“是大哥回來了?”果然就見秦舒走了進來,身上還有些濕漉漉的,明顯剛從外面回來。便又問道:“大哥是從楚王府回來?”
“不是。”秦舒搖了搖頭,道:“這幾日朝中沒有什么大事,殿下特意給了為兄兩天的閑暇。剛才為兄去找了處宅子,還算清靜,準備今天就搬過去。”
傅羽驚訝地問道:“大哥要搬出去?怎么事先也不跟小弟商量一下?莫非是嫌小弟這些日子照顧不周么?”
秦舒微微笑道:“賢弟不是說要請求陛下讓你回幽州任職嗎?為兄當然要早做準備,去找個安身之處。至于這些日子對為兄的照顧,為兄又豈敢忘記?你我兄弟一場,賢弟剛才那樣說,豈不是太見外了?”說完以后,又有些奇怪地問道:“賢弟就要回幽州了,怎么不見收拾行裝,反而在這里練劍?”
提起返回幽州的事情,傅羽的臉色頓時變得不高興,抱怨著道:“小弟今日入宮面見陛下,再三懇求此事。陛下卻怎么也不肯讓小弟返回幽州,而且還留小弟在禁軍中任職,短時間內小弟怕是回不去了。”
秦舒見他很是失望,便上前拍著肩膀寬慰道:“陛下這樣做,也是愛惜賢弟。如今朝廷與鮮卑議和休戰,賢弟回到邊關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還不如就在京城,常伴陛下左右,既得清閑,又方便日后升遷。”
“這些都是借口而已。”傅羽忿忿地道:“我知道陛下是不信任我。怕我為了報仇,不顧兩國休戰約定,擅自與鮮卑作戰。”
秦舒很想說,皇帝更怕你們傅氏一門在幽州勢大,才將你這個少國公留在京城。只不過這話不能說出口罷了。
傅羽見秦舒不語,以為他不愿意聽自己抱怨,便笑著道:“留就留吧,反正回了幽州也不能去打鮮卑。倒還不如留在這里,眼不見,心不煩。而且小弟不回去的話,大哥也不用搬出去住了。”
“可是我也不能總是打攪賢弟啊。”秦舒又解釋道:“你我雖是兄弟,但這里畢竟是燕國公別居。為兄一介草民,久住在此,也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傅羽見他不肯,便裝作不悅地道:“兄長什么時候也跟那些俗人一般見識,什么燕國公,什么草民。你我兄弟相交,哪里需要顧及這么多的身份?再說兄長現在不是深得楚王千歲賞識么?不久之后,必然能飛黃騰達,到時候你不要嫌棄小弟才是。”
這些日子秦舒和傅羽住在一起,也逐漸對這個熱血耿直的青年有了好感。若說最開始還有幾分利用的因素在里面,現在秦舒已經成功地接近楚王,并且站穩了腳跟,利用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如果可以的話,秦舒也很愿意珍惜這個兄弟。
“賢弟又見外了。”秦舒雖然覺得住在傅羽這里很舒心,但他現在要時常出入楚王府,再留在燕國公別居確實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便又解釋道:“賢弟也知道,為兄在楚王殿下府上效力。若是還住在賢弟這里,難免讓別人以為楚王殿下與令叔父燕國公有很深的來往。這樣不僅對楚王殿下不利,便是對令叔父也很有些不必要的影響。”
傅羽生性耿直,哪里考慮得到秦舒那么多?現在聽秦舒講解清楚,才有些明白過來。太子被廢,神志不清;齊王又被陛下賜死。此時的楚王已經再不是半年前的清閑王爺,而是群臣百官眼中的奪嫡熱門。這個時候如果讓別人知道傅羽的結義大哥,是在楚王府當差,那極有可能會傳出“燕國公攀龍附鳳”或者“楚王殿下結交外藩諸侯”的傳言。無論是對燕國公傅氏一門,還是對楚王李昌,這樣的謠傳都是很不利的。
傅羽知道不能再挽留秦舒,只好道:“既然是這樣,那小弟還是送送兄長吧。”
秦舒見他語氣傷感,不禁笑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更何況你我兄弟都在洛陽,日后見面的機會很多。賢弟何必作此兒女姿態?為兄的東西早就收拾好了,不過幾件換洗衣服而已。哪里還需要賢弟親自相送?”
“兄長說的是。”傅羽原本也是個豁達少年,聽秦舒這樣說,便將剛才的陰翳一掃而去,朗聲道:“那小弟現在就去準備酒菜,總還是要給兄長餞行吧?”說完不等秦舒回答,便忙著下去張羅。
雖然燕國公別居簡陋,仆役也只有一個看門的老軍。但這畢竟是公侯之家,傅羽吩咐下去之后,很快就有人將美酒佳肴送了過來。當然,這也算是別居里難得一次的奢侈。恰好院中梅花盛開,秦舒與傅羽便在院中涼亭內,賞梅煮酒,暢論天下之事。
兩人邊飲邊談,天色逐漸暗了下來。一陣寒風吹過,竟帶了幾片雪花打進亭內。“下雪了。”傅羽已經有了七八分醉意,伸手在亭外接了幾片小小的雪花,道:“洛陽的雪好小,幽州現在早就應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頓了頓,卻突然頗有興致地道:“大哥,后漢三國時,曾有青梅煮酒論英雄的典故。今日你我兄弟二人,賞梅觀雪煮酒,何不也來論一論心中的英雄人物?”
“英雄?”秦舒將這個名詞低聲念了一遍,忽而笑道:“只怕為兄心中的英雄與賢弟想的有大大的不同。”
“是嗎?”傅羽有些不相信地道:“大哥覺得是英雄的人物,小弟又怎么會覺得不是呢?小弟先說一個。”說著傅羽便站起身來,高聲道:“布衣一亭長,手提三尺劍。斬蛇舉義旗,西向入咸陽。與民約三章,得封漢中王。將軍使韓信,謀士用張良。內政囑蕭何,奇計問陳平。屢敗又屢戰,逼死楚霸王。高祖成帝業,開漢四百年。大哥,前漢高祖皇帝,可算得上是英雄?”
秦舒微微一笑,道:“在賢弟心中,能成帝業者,方是英雄么?如此說來,只有后漢光武皇帝,蜀漢昭烈皇帝,以及本朝太祖皇帝才算是英雄了?”
“那是當然。”傅羽點頭道:“小弟自幼讀本朝《太祖本紀》,就十分仰慕太祖皇帝。只恨小弟遲生了幾十年,否則能在太祖皇帝麾下,征戰天下,伐魏征吳,豈非人生第一快事?”
“何以成敗論英雄?”秦舒低吟一句,然后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太祖本紀》為兄也讀過,上面對太祖生平講述極為簡略。太祖一生用兵,鮮有敗績。但賢弟可知太祖南征之際,險些困死南中?”
“哦?”傅羽大感意外,搖頭道:“這個小弟卻從未聽說。”
秦舒淺飲一口,復道:“三國亂世,英雄輩出。又豈只有太祖皇帝一人?魏武曹操自黃巾起兵,征戰數十載,剿滅諸侯無數,奪占半壁江山,難道也算不得英雄?只是天命不佑,赤壁之役,敗于周瑜之手,未竟帝業而已。”
傅羽卻對曹操沒有什么興趣,只是追著問道:“太祖皇帝南征被困,大哥可否能詳細講與小弟聽聽?”
秦舒并不急著回答,又道:“賢弟可知為兄心中所仰慕的英雄是何人?”見傅羽茫然地搖了搖頭,秦舒才緩緩道:“南陽先賢,諸葛孔明。”
“他?”傅羽也曾聽說個這個人的名字,但諸葛亮乃是大充太祖皇帝生平勁敵。在整個大充王朝,對他都沒有任何的好評。所以傅羽很少了解這個人,也不明白他有什么地方值得秦舒仰慕?
秦舒看著傅羽一臉的疑惑,便又笑著道:“賢弟只以成敗論英雄,豈不知很多失敗者,也是響當當的英雄人物。太祖皇帝用兵如神,但在南征之戰中,險些死于諸葛孔明之手。若非諸葛孔明遭人刺殺,只怕所有的歷史都會改寫。太祖皇帝所遺之兵書韜略,以及木牛流馬等器械皆是諸葛孔明密制,臨終前轉贈給太祖的。”
傅羽從未聽說過這樣的往事,呆呆地望著秦舒道:“大哥是從何得知這些事情?”
“天下之事,自有天下人知。”秦舒喝完最后一杯酒,起身道:“太祖皇帝既成帝業,自然不會有人再書寫他兵敗之事。為兄說這些話,也都算是犯禁,不過是和賢弟酒后閑聊罷了。諸葛孔明其人,上通天文,下曉地理,軍略內政,無一不精。為兄對他的仰慕,也正如賢弟對太祖皇帝的仰慕一般。”
秦舒說完又看了看天色,道:“時候已經不早了,為兄也該回去了。改日賢弟有空,也可到為兄的蝸居來。雖然沒有如此豐盛的宴席,但美酒佳釀總還是管夠的。”
傅羽待要挽留,卻見秦舒已經背上行囊,邁步離開。看著義兄遠去的背影,傅羽又將杯中的殘酒飲盡,喃喃笑道:“諸葛孔明?山野村夫,也能和太祖皇帝相提并論么?大哥真是醉了。”說完便覺酒意上涌,竟伏在桌子上睡著了。
再說秦舒獨自離開燕國公別居,向著自己新尋到的住處走去。此刻已經是入夜時分,加上天又下著小雪,氣溫極冷,街上幾乎沒有行人。秦舒飲酒之后,倒也不覺得寒冷,迎著寒風大步而行。
只走過一兩條街,秦舒就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身后似乎有人在跟著自己。他本是習武之人,感官遠遠超過普通人。只是飲酒半醉,反應比較平時有些遲鈍,所以遲遲沒有確定。等到秦舒再轉過一處道口的時候,借著轉身之機,向后瞟了一眼,果然看到一個黑影閃到旁邊躲避起來,生怕被他發現。
是什么人?秦舒見那人躲避的時候,身形十分笨拙,不像是習武之人,心中不由大感奇怪。若是有人想要跟蹤監視他,也不該派這么一個笨蛋才對。秦舒冷笑一聲,暗想:管他什么妖魔鬼怪,既然招惹到自己的頭上,就別怪小爺手下無情了。
秦舒一躍跳上旁邊的民房,潛伏在上面,等著后面的人現身。果然沒過片刻,就見一個瘦小的人影從后面追了上來。秦舒借著街道兩旁射出的微弱光亮,看那人籠著一件大斗篷,非但看不清面貌,便是身材也分辨不出來,只是覺得比較常人有些瘦小。
那人由于不見了秦舒的影子,似乎很著急,東張西望了幾下,便想繼續向前追趕。秦舒卻從房頂上跳了下來,落在他的身后,冷冷問道:“閣下是在找我嗎?”
那人渾身一震,便僵著不動。秦舒只道他是怕了自己,又輕喝道:“說,你是受誰的指使跟蹤我?”
那人還是一動不動,也不回答秦舒的問題。秦舒心中惱怒,哼了一聲道:“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巴硬,還是我的手掌硬。”說完便一掌拍了過去。
那人似乎也感覺到了危險,突然將身子轉了過來。雖然光線微弱,但秦舒還是在那一瞬間看清楚了她的樣子。“怎么是你?”秦舒收勢不住,急忙將手掌斜拍,擦著對方的臉龐而過。掌風凌厲,將對方的斗篷掀開,露出滿頭的青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齊王妃身邊的貼身婢女芹兒。
天氣寒冷,芹兒身上衣服十分單薄,臉頰被凍的紅撲撲的,一雙大眼睛直愣愣地望著秦舒,淚水在眼眶中不住打轉,就差沒有滾落出來。
看著她楚楚動人的樣子,秦舒的心里不禁一軟,嘆道:“你怎么來了?楚王殿下不是派人送你離開京城了嗎?”
“我只想來見見你。”芹兒輕咬著嘴唇,低聲道:“還想問你一句話。”
“什么話?”秦舒雖然隱隱猜到了她要說什么,但還是問道:“有什么話就說吧。”
芹兒手指輕輕玩弄著衣角,猶豫了很久,才抬頭道:“我想問你,你以前說的話都是假的么?都是在騙我么?”
“真的又怎樣?假的又怎樣?”秦舒嘴角微微上揚,冷漠地道:“既然楚王殿下送你離開了,你就不該再回來。”
“不,我要回來。”芹兒的眼淚終于按耐不住,奪眶而出。嘶聲道:“我知道你是假的,我知道你全部是在說謊。可是從你在齊王府救我的那一刻起,我的心里就有了你。想忘忘不掉,想恨恨不了。你以為送我離開就完了嗎?就算去了天涯海角,你總還是在我的心中,你的那些話也還是在我耳邊……”
“別說了。”芹兒越說越激動,聲音在夜里傳得很遠。秦舒警覺地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芹兒,突然嘆息一聲,道:“你這又是何苦?”語氣已經不像剛才那般生硬冷漠。
芹兒聽他語氣柔和,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情意綿綿的晚上。忍禁不住心中的愛戀,將整個身體都靠向秦舒的懷中。低聲地抽泣道:“不要趕我走好嗎?我就跟在你身邊,不作你的妻子,只給你當個丫鬟也都心滿意足了。”
嬌軀入懷,秦舒的眉頭先是皺了皺,隨即又緩緩地舒展開。師兄,秦舒的耳邊突然響起了小師妹諸葛蕓的聲音,甜甜的。
“我不會再趕你走了。”秦舒的手臂終于攬在了芹兒纖細的腰上,柔聲在她耳邊道:“傻丫頭,你怎么這么傻?”
芹兒仰著頭,望著秦舒,小聲道:“我就是傻,才會這么想你、念你。”
看著她紅撲撲的臉蛋,又聽著綿綿的情話。秦舒情不自禁地在她的臉上輕輕啄了一下,然后伸手替她擦去眼淚,道:“走吧,跟我回家。以后都不要再哭了。”
芹兒溫順地點了點頭,卻沒有離開秦舒懷抱的意思。秦舒頓時玩心大起,一把將芹兒橫抱起來,笑道:“我抱你回去。”
“不要。”芹兒假意掙扎了幾下,低聲道:“小心被別人看見。”
“這么晚了,誰還能看見?”秦舒朗笑幾聲,便抱著芹兒繼續向前走。芹兒也不再說話,只是將越加紅潤的臉蛋深深地埋在秦舒的懷中。
對于懷中的可人兒,秦舒有兩個選擇。一,殺人滅口,雖然芹兒并不知道扳倒齊王的真實內幕,但殺了她確實是最安全保險的做法。第二,就是按著芹兒的意思,將她帶在身邊。秦舒的右手正放在芹兒的背心,理智在告訴他,應該殺了這個多事的丫頭。
芹兒卻渾然不覺,她正靠在秦舒的懷中,閉上眼睛,享受著這難得的溫存。看著她嘴角隱隱的笑意,秦舒開始遲疑了。殺,還是不殺?秦舒從來沒有這樣猶豫過。殺她很簡單,只需要掌心微微用力,就能將這個弱不禁風的丫頭殺于無形之中。可是想到她甜甜的笑容,溫柔的話語,秦舒遲遲下不了手。
這丫頭雖然有些傻,但卻真心實意的愛著我。秦舒的腦海里不只一次的問自己,這樣的一份愛,是不是該珍惜?
“你在想什么?”芹兒突然睜開眼睛問道。
“我?”秦舒急忙搖頭道:“沒有,沒想什么。”
“你騙我。”芹兒又將腦袋靠在秦舒的懷中,小聲道:“我聽到你的心跳了,跳的好快,好亂。一定有在想什么心事。”
我的心亂了?秦舒暗自苦笑。
“是因為我嗎?”芹兒喃喃低語道:“我好想永遠地靠在你的懷中,聞著你的氣息,聽著你的心跳。好嗎?”
“好。”秦舒答應后,自己都有些吃驚。怎么回答的這么快?幾乎沒有任何的猶豫,難道自己的心真是被這個丫頭給攪亂了?秦舒又想起遠在塞外的小師妹,突然覺得芹兒有很多地方很像她。
“恩。”聽到秦舒肯定的答復之后,芹兒又幸福地笑了笑,再次閉上了眼睛。
一個小丫頭,殺不殺無所謂吧?反正她也不知道齊王事件的真實內幕。秦舒自己安慰著自己,他知道現在已經狠不下心殺芹兒了。手掌緩緩地從芹兒的背心移開,在少女的嬌軀上輕輕滑動,不再有殺意,取而代之的卻是心中激蕩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