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立醫(yī)院,急救病房。
連續(xù)十六小時的搶救,輸血2000ml。西賽的生命又一次被挽留住了。
當搶救人員從病房走出,德妮絲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
“醫(yī)生,他能活下來嗎?”德妮絲焦急的問,黛絲扶著她。
醫(yī)生點了點頭,但是帶著些許遺憾:“困難並不是很大。不過我要告訴你,對於你和我們,都已經(jīng)盡力了,剩下就要要看他的意識了。我瞭解你的心情,這樣的等待並非無意義。但是你也改休息了。”醫(yī)生的眼睛佈滿了血絲,德妮絲也很疲倦。
德妮絲的心終於安定了,但是這種感覺卻無法表達,因爲能流的眼淚都流盡了。身體和精神再也無力撐下去,一頭暈倒在黛絲懷裡。
兩天的等待過去了。
德妮絲握著西賽的手,在心中將他呼喚,呼喚他快清醒過來。西賽手腕上纏著紗布,鼻子插著氧氣管,一旁的脈搏顯示器以慢板的節(jié)奏發(fā)出‘噠、噠’的聲音。醫(yī)生悄悄走了到德妮絲身後。
“他有著一顆聰明的心臟。”
德妮絲回過頭,不解地看著醫(yī)生。
“在他失去一部分血液後,心臟停止了跳動,所以減少了血液流失的速度。按理說,這麼長時間的失血,他可能已經(jīng)死了。這真是一個奇蹟啊!”
外面的夜風吹著,吹的窗簾在風口飄逸。不知是那仲夏夜的清爽觸動了西賽,還是這小聲的談話驚醒了他。那雙絕望的眼睛再次睜開了,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手腕有點痛,頭很暈,胃裡好難受。這些感覺無疑是在告訴自己還活著。痛苦,靈魂被束縛般的痛苦。失敗,生存死亡皆失敗。
這時,醫(yī)生向德妮絲示意,德妮絲才發(fā)覺西賽醒了。“你們聊聊吧,我過去了。”
“親愛的,你終於醒了。”德妮絲撫摩著他的臉,“知道我多擔心你嗎?”
西賽沒有理睬妻子,只是木訥地望著天花板。
“爲什麼?”
“什麼?”德妮絲問到。
“我爲什麼會自殺?”
就在德妮絲不知所言的時候,西賽用力地擡起手臂,用拇指按住她的嘴脣。
“對不起,我在問我自己。”他閉上眼睛,用沉默無聲嘆息著。
剎那的寂靜讓人感到安逸。
“親愛的,讓我們好好活下去吧。你和我。”
德妮絲輕輕地點了點頭。
回到家後,西賽恢復(fù)了正常的生活。很單調(diào),每天也只有看看書,看看電視。而德妮絲再也不用爲丈夫擔心了,因爲她現(xiàn)在全天候守在他身邊,親自爲他料理生活的各方面。儘管西賽不喜歡這種無所事事的生活,但是他不再那麼悲觀,對生活還是很有興趣。這些天,西賽一直在翻閱資料。以一個心理工作者的角度來分析自己的問題,也是在爲自己的命運尋找答案。
晚上,西賽拉著德妮絲出公園散步。兩人很開心,很久沒這樣有情致了。臨回去的時候,西賽拿出那本《悲慘人生》,走到垃圾筒旁邊。他拿出打火機,看了看德妮絲。德妮絲點了點頭,表示很支持。西賽拿著本子,點燃了一角,然後倒過來。直到整個本子都被火包住,西賽把它扔到垃圾筒上。兩人依偎在一起,看著這火焰將整個本子燒完最後一個字,然後變成灰從鐵網(wǎng)落到垃圾筒中。
“讓過去同它一起燒掉吧。”
這個晚上,德妮絲感覺非常好。她找到了從前的快樂與丈夫久違的身體。這幾天的他完全和自殺前的他不同,也許西賽從這次的經(jīng)歷中找到了生命的意義。只要他能正常的生活下去,只要不用再爲他擔心,她心裡就滿足了。
就這樣,日子平靜的過了幾天。但是人生不會平靜,安安穩(wěn)穩(wěn),不代表生活沒有波折。
清晨。德妮絲醒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擁抱牀上的丈夫。可是他卻將身子轉(zhuǎn)了過去。德妮絲親熱地將手伸過去,撫摩撫摩丈夫的臉。這時一個奇怪的感覺出現(xiàn),好溼。片刻後她才反應(yīng)過來——是眼淚。
“親愛的,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有些害怕。”西賽平靜的說。
“還有什麼事讓你害怕,請告訴我!”德妮絲坐起來,伏在他身旁,拭去他臉上的淚水。
西賽沒有回答。“你不是說幫我找了個心理學專家嗎?能不能讓我見見他?”
德妮絲本以爲無須再麻煩黛絲找的那位專家了,看來現(xiàn)在有這個必要。
西賽害怕,害怕自己死。他感到那一步一步靠近死亡的感覺,感到自殺前的種種想法已經(jīng)回來了。他不能再等,不能讓心魔控制身心。他身爲心理諮詢師知道,陷如抑鬱的人很難自拔。上帝不會永遠青睞這個生命,而死神對自己更是垂涎已久。他明白想活下去只能尋求幫助,再這樣等下去便是死。
事不益遲。第二天,黛絲把那位心理學博士介紹給德妮絲。德妮絲將他帶到家裡。
一個小時的測試,西賽和專家得出一致的結(jié)論:他的狀況需要服用藥物。這代表他抑鬱的程度已經(jīng)影響到了大腦的物理結(jié)構(gòu)。
晚上,德妮絲留博士在家裡吃晚飯。
“博士,真的很感謝你能來。”
“這沒什麼,我們研究學術(shù)的,一心想著能從治療中發(fā)現(xiàn)一些新東西。醫(yī)生的天職。”
“真高興你能這麼說。”
“我以前聽黛絲介紹過你,”博士看著餐桌對面的西賽。西賽勉強的笑了笑,也不說話,沉寂著。“幹我們這個職業(yè)的,十有八九會染上心理問題。心理疾病也是會傳染的,通過情緒。”博士聳了聳肩,好象在說:這也是無奈的事情。
德妮絲點了點頭。“博士,我還不知道你的情況。我的意思是:你能否介紹一下。”
“哦,”博士放下餐具,鄭重的挺起身子。“我來自一個古老的國度,那是中國。我全名爲楊宋傑,宋是我母親的姓氏。”博士自豪的介紹著自己。
“中國,神秘而令人嚮往。”德妮絲很驚歎。
“不過我已經(jīng)入了美國國籍,暫時在美國工作。我十六歲開始留學,兩年前我取得了心理學博士學位,今年二十七歲。”談到年齡,博士笑了笑。“不過科學是沒有國界的,科學的使命就是造福全人類,所以要從身邊的人開始。”
這麼年輕就取得如此成就,德妮絲表示很佩服。
飯後,德妮絲將揚博士送到樓下。
“你丈夫的狀況非常嚴重,你要儘量陪在他身旁。我明天會送來一些藥,一定要按時服用,還有一種需要注射。如果他不配合就通知我。我會定期來看的。”
“恩,知道了。”
德妮絲送走了博士,回到房間。西賽坐在陽臺,看著外面的落日。
“天已經(jīng)暗了,怎麼還帶著墨鏡?”德妮絲不明白爲什麼丈夫一整天都帶著墨鏡。
“我只是不想讓別人看到我心中的黑暗。”
“親愛的,沒人會說你內(nèi)心是黑暗的,你是光明的。摘下來吧。”她伸手去幫西賽摘眼鏡。
西賽擋住了她。因爲他不想讓妻子看到自己紅腫的眼睛,那強忍著不去流淚、痛苦的眼神。
德妮絲默默的走開了。
一個星期,從西賽自殺失敗到現(xiàn)在。
抑鬱。
只能說,這種感受讓你生命中的無意義變的更加無意義。我們不是自己的心理醫(yī)生,所以我們不懂用深奧的理論闡述抑鬱的由來,更不能用各種希奇古怪的療法指導(dǎo)自己走出心靈的陰影。西賽是學心理學的,可他現(xiàn)在討厭這門科學。心理學不比解剖學乾淨多少,儘管解剖人體要見到血腥的、每天都在使用的器官,但它卻不曾被我們親眼見到。而且這不需要衝擊每個人的現(xiàn)實生活。可是心理學不然,它活生生的把一個人的內(nèi)心挖出來,讓他自己看。噁心。人們都是因爲內(nèi)心深處的種種情結(jié)而逃避現(xiàn)實,而這種做法無異於折磨人的內(nèi)心。可是自己到底爲什麼抑鬱?西賽找不到答案。
又是一個星期過去了,他的努力沒有任何起效。西賽一邊服用著這些精神病院才能見到的藥,一邊尋找著答案。他終日帶著墨鏡,翻閱大量心理學著作。看到一本弗洛伊德的書。書中寫到:人的抑鬱不在於經(jīng)歷過的事情,而在於這些事給人帶來那種持續(xù)的感覺。是啊,這就是答案。人抑鬱的原因在於這種感覺,而不是經(jīng)歷的事情。時間,可以幫助人淡忘難過的事兒。但是想讓那些事給人心理帶來的變化被改變,很難。而人們在所謂的治療中一次次將自己欺騙,冠冕堂皇的說,自己已經(jīng)好了。這是多麼可悲啊!而當我們被告知處於憂鬱的時候,卻強迫自己去將其改變。這,又是多麼的無奈!難過就是難過,憂鬱就是憂鬱。憂鬱的感覺那麼簡單,和快樂、和幸福是一樣的。生命中,悲傷和快樂的重量是一樣的。當悲傷給人帶來的變化相比,快樂的意義便顯得微不足道。沒有永恆的渺小,也沒有永恆的卑微,只有永恆的偉大。憂鬱纔是生命中最偉大的感受,貫穿一個人的終生。
這時,西賽想起一段話:
一個人心中的並痛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解脫,
悲傷不是那麼簡單就可以釋懷,
憂鬱也不是那麼隨便就能消除。
尤其是那些記憶更深刻,情結(jié)更嚴重。
“我不想再服用這些難吃的藥了,沒一點效果!它甚至讓我無法排泄!”西賽幾天的沉沒,忽然說出這句話。
“親愛的,難道你想放棄嗎?這是你唯一的希望啊!”
“不,這不是唯一的希望。”西賽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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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妮絲知道這話暗示著什麼。她用力抱住丈夫,“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考慮考慮我啊!別忘了,我是爲你而活著。你死了我怎麼辦?”
西賽回到沉默中。他鬆開懷裡的妻子,打開音響。放著他最喜歡的那首歌:seasons in the sun。
兩人在沙發(fā)上坐下。德妮絲靠在西賽肩上,握著他的手。輕柔動聽的音符在空中迴盪,德妮絲不明白這歌的含義,以爲它只是一首優(yōu)美的曲子。西賽告訴她,歌詞的作者患上了絕癥,在寫下這首詩的第二天便去世了。這時西賽摘去墨鏡,摟住妻子。眼淚無聲的流了下來,順著德妮絲的髮絲落下。心念著,這將是他最後的日子。
夜裡。德妮絲醒來,發(fā)現(xiàn)書房的燈亮著。西賽正在寫字。
德妮絲拿來注射器和藥盒。“親愛的,今天還沒注射呢!”
西賽放下筆,用消毒棉球擦了小臂。德妮絲看著他把藥注射完。
“早點休息吧。”她親了西賽,然後回房間去了。
西賽呆呆的盯著紙簍裡廢氣的注射器,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早晨,德妮絲醒來,西賽微笑著看著她。
見到西賽久違的笑容,德妮絲很高興。她用最動人的微笑回報了西賽。“爲什麼這樣看著我?”
“我愛你,永遠。”西賽說到。
德妮絲很興奮,立刻做好了早飯。
早飯的時候,德妮絲問西賽:“你昨天好象沒睡覺。”
西賽笑著說:“沒有關(guān)係,以後有的是時間睡覺。”
“哦。”德妮絲沒在意。
空氣中放著那首seasons in the sun。放了一整天,德妮絲不知道西賽爲什麼這麼愛聽這首歌。只要他快樂,怎麼都好。
西賽一整天都坐在陽臺,看著外面的天空、草地,靜靜地享受著夏日溫和的陽光。臉上沒帶墨鏡。
“親愛的,去買點甜點吧。”
德妮絲換好衣服準備出去。西賽拉住她的手,跟她說:“答應(yīng)我,你可要好好對待自己!”
德妮絲點了點頭,她以爲西賽是讓她給自己買些好東西。
西賽笑著看著妻子離開。
自己也該走了。他拿起注射器向自己的手臂扎去。幾分鐘後他閉上了眼睛。
一個和藹的老人出現(xiàn)在面前。
“孩子,歡迎你回來。”他笑著向西賽招手。
“你就是死神嗎?”西賽想,死後第一個見到的一定就是死神了。
老人點了點頭。
西賽笑了,笑的這麼開心。從沒有過的開心。他深呼吸,清新的空氣涌入肺中。原來,死亡是這麼快樂,這麼輕鬆。痛苦沒想象中的持久,死神也沒傳說中的可怕。
這時,一些忘卻的身影出現(xiàn)在面前。爸爸,媽媽,羅傑,大家都在啊。大家都在對西賽微笑,彷彿在迎接他的到來。西賽幸福地,最後一次閉上了眼睛。他的微笑永遠的留在了臉上。
“再見了我深愛的這個世界和我深愛的人兒。”
德妮絲帶著好多東西回來。她喊了西賽,沒有聽到回答。她來到臥室,西賽躺在牀上,蓋著被子,面帶著微笑。德妮絲用手撫摩著西賽的臉,溫暖而紅潤。
德妮絲心想,雖然有的是時間睡覺也要吃完晚飯啊。算了,不等了,一起睡吧,正好昨天沒休息好。
沒什麼顧慮,睡眠特別好。一直到晌午,外面的車流將德妮絲吵醒。她照舊先擁抱身邊的丈夫。西賽面容依舊那麼和祥,帶著微笑。可是他的的臉好白,身體好涼。
忽然一聲慘叫劃破了空氣。
西賽已經(jīng)沒有生還的可能了,他的屍體直接送到了停屍房。
下午,尤金醫(yī)生得到了西賽自殺的消息。他找到了德妮絲。
德妮絲對他說:“他的心臟原本就是別人捐獻的,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給社會。”
風——爲什麼要吹我?
雨——爲什麼要淋我?
難道你們還記得?
就算天空那麼美;就算草木那麼翠;就算我有愛人陪……
心中依舊那麼悲傷,那麼忡然。
——西賽絕筆
回到家後,德妮絲感到自己崩潰了。她睡了三天。醒來時,黛絲和她的丈夫來看德妮絲。
“親愛的,你不是也想不開吧?我可不想失去你!”
“爲什麼?他曾戰(zhàn)勝了死亡,如今卻自己放棄了。”德妮絲眼中充滿了絕望,對一個人的絕望。
人被給予了生命,又被判決了死亡,這種雙重的不自由,把人享有的有限自由,逼入對生與死的思考中。如果生命最後時刻是恐怖的,那麼此前的歡樂便微不足道。同樣我們也可以說,如果最後勝利是屬於死亡,那麼無論多麼出類拔萃的人,也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東西。最不可一世的英雄,最無往不勝的強者,也不堪死神輕輕一擊。而當英雄們到底會有殞命的一剎,他醜陋猥瑣的屍體,並不比到斃塵埃的乞丐的屍體更加美麗。死神一筆勾銷了總統(tǒng)與貧民、富翁與乞丐的差別。死後的人是蛆蟲的食物,是註定要化爲膿血的一堆肉體。大自然或早或晚會把我們加工成裝在精緻骨灰盒裡的供品,就像我們每天要把其他生命加工成糞便一樣。人的最大苦惱,人的最深創(chuàng)傷,乃是人終有一死的意識。正如哲人所云:死的意識比死亡本身更令人不安。死只有一次,死的恐懼卻要伴隨人終生;死亡本身或許並沒有太大的痛苦,或意識到自己必有一死,卻成了人生最大的痛苦。
德妮絲想到一個小時聽到的寓言,一個男孩的愛人因爲絕癥馬上就要離開他了。男孩想上帝祈禱,讓她能活下來。上帝答應(yīng)了,但是作爲交換要拿走她的快樂。從此女孩生活在痛苦之中。男孩不願看到女孩生活在痛苦中,乞求上帝將快樂還給她。最後,上帝將快樂還給了女孩,卻帶走了她。
這時她想起西賽最後跟她說的一句話:你要好好對待自己。其實西賽的做法是不想讓自己因他而悲傷。
德妮絲打開音響,這首熟悉的‘season in the sun’再次響起。再次聽這首歌,德妮絲忽然覺得太悲傷。音樂帶出關(guān)於西賽所有的記憶。她終於明白:原來,他一生都不曾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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