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公公眉頭一挑,雖說他在這紫禁城里宮女太監之中頭把交椅坐的時間還不長,可大總管就是大總管,這幾年宮里宮外誰不給他梁公公面子,皇帝跟前頭一號說了算的德妃娘娘都對他禮待三分,時常念他照顧皇帝辛苦,倒是這位小常在,竟對自己吆三喝四。
王常在也是急了,才會口出惡語。在家是千金小姐,并非一向低眉順眼的人,進宮后才不得不彎下腰做人,可這陣子皇帝給她臉面,宮里人上下都來巴結,她早年千金小姐的驕傲,又回到了身體里,一時沖動,就沒管束好自己的言行。
“王常在稍等片刻,等奴才侍奉敏常在進門后,問過萬歲爺再來給您一個交代。”梁公公心中冷笑,臉上雖堆著恭敬客氣,可一面說著話,一面就撂下王常在,轉身到敏常在的跟前,躬身哈腰地說,“常在,萬歲爺久等了,您里頭請。”
敏常在抬眸看了眼王氏,她橫眉豎目滿面怒意,燈火下漂亮的臉孔顯得有幾分猙獰。
“梁公公,實因今日延禧宮熱鬧了一整天,小公主被眾人抱來抱去的玩耍,夜里有些不太舒服,到我出門前還在哭鬧,我心里很不踏實。本想稟告過皇上便退下,現在王常在來了,皇上身邊不缺人伺候,我更加安心,就不進去了吧。這話勞煩公公替我稟告給皇上知道,我還是先回去,心里實在惦記小公主。”
敏常在從容淡漠地說罷這番話,不等梁公公答應,朝門內福了福身子,挽著小雨的手就要回身,梁公公出聲挽留她不果,眾人正尷尬時,門內有小太監跑出來,湊到梁總管耳邊低語,梁總管聽著似舒了口氣,躬身變對二位道:“萬歲爺突然有要事處理,指不定連夜要宣召大臣覲見,今晚就不勞煩二位常在侍候,請二位早些回去休息。”
王常在卻高聲厲色問:“照這么說,萬歲爺明明是召見了我的,可梁公公你方才那些話,又怎么說,明擺著作弄我嘍?”
梁公公面不改色地應:“萬歲爺是知道您來了,才有這一說,奴才在御前當差,幾時敢少聽漏聽什么,奴才又有幾顆腦袋,敢作弄王常在。”
“你心里明明就……”王常在趾高氣昂,一時收不住傲氣,再要呵斥梁公公時,卻聽一旁起轎的動靜。
眾人循聲看去,不知不覺敏常在竟已坐回軟轎中,她的宮女小雨跑來向王常在行禮告辭,又對梁公公道了聲辛苦,方離去。
如此這般,更顯得王常在沒有風度儀態,她是聰明人,知道今晚自己很失態,可梁公公畢竟是個奴才,她犯不著向一個奴才低眉順眼,心里想著來日打發他些好處就是了,便不再管梁公公,一樣坐回轎子里去。
兩邊都走了,梁公公才直起腰來喘口氣,邊上小徒弟殷勤地來請他回去,幫著數落了王常在幾句,卻被梁公公責備:“掌嘴,混賬東西,幾時輪到你在背后議論主子?”
自然梁公公不會真責罰小徒弟,但他心里也有嘀咕,瞧著同是常在位份的兩個人,一個從前是最低賤的宮女,一個是從江南書香門第來的千金小姐,可是怎么看,都是敏常在更尊貴大度,身上頗有幾分德妃娘娘的品格,可這位王常在,實在叫人不敢恭維。
從前宮里還有位厲害的平妃,若遇到這樣的事,必然饒不過王常在這般囂張,可放眼如今宮里,幾位尊貴的不愿計較之余,就沒人能與她抗衡。恩寵她是頭一份,而脾氣性子,卻是皇帝硬生生把她變成現在的模樣,連毓慶宮里出了事都能為她周全圓說,太子側福晉都比她“矮”一截,梁公公心里明白,再怎么看不順眼,都不能違背了皇帝的意思,皇帝既然希望王常在在這宮里橫著走,他就好好讓開路。
但這件事,隔天就在宮內風傳,說王常在去截了敏常在的寵,結果惹怒皇帝,兩人都被打發回去,一說王常在太得寵已經目中無人,又一說敏常在氣數已盡不復從前,好容易太平了幾個月的宮闈又起漣漪,但很快就是三阿哥、四阿哥成婚的日子,就算嵐琪忍得住,榮妃也不答應。
之后兩天,有嘴碎的妃嬪為此受到榮妃的責罰,宮內雖消停一些,可也有不服氣并膽大的,竟直接鬧到寧壽宮去,也是咬定了太后不是昔日的太皇太后,這一位“主兒”好欺負,便求太后做主,管管目中無人的王常在。
榮妃和嵐琪更加憤怒,怎容那些女人去打攪太后清靜,雖找來那幾人訓誡責罰,可已經驚動了寧壽宮,太后不能再裝作不知道,唯有把王氏和章佳氏都叫到跟前,嵐琪趕到寧壽宮時,二人正在殿內跪著回話。
榮妃和嵐琪從旁走過,向太后行禮,太后倒記得讓她們起身在一旁賜座,底下兩人卻還跪著,只聽太后道:“妃嬪和睦,六宮才能安寧,皇上近來喜歡你們幾個,你們更加要端得起尊貴才好,那晚的事雖不是你們的錯,可你們本該更謹慎地處理才是。往后再不要發生這樣的事,傳出去,失了皇家的體面。”
嵐琪在旁聽著,太后顯然看在皇帝的面子上,沒有對她們嚴詞厲色,大概只是喊來為了做給外頭的人看看,可事情卻沒有因此了結,就在太后教導她們規矩時,梁公公親自從乾清宮來,乍見德妃和榮妃也在這里,心虛地避開二位目光,隨后伏在太后跟前傳達皇帝的話,一則皇帝要召見王常在到乾清宮去,二則竟是一字一句傳達玄燁的話:“皇額娘愿意教導王常在,是朕與她的福分,但請皇額娘看在她年輕不懂事,京中宮內舉目無親的份上,還請不要太過苛責,多溫柔愛護王常在些才好。”
太后聽得目瞪口呆,愣愣地看向嵐琪,嵐琪和榮妃已都起身離座,垂首聽著皇帝的話,并不知太后正看向她們。
“你把王常在帶去乾清宮吧。”太后唯有收回目光,咽下心中憤懣,冷聲吩咐,“你轉告皇上,我精神不大好也無暇為她教導王常在,請皇上自己多多費心吧。”
梁總管戰戰兢兢地應下,王常在朝太后叩首后,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眼中雖隱隱凝聚傲氣,到底不敢在太后和二妃面前放肆,躬身垂首朝后退下,待至門前,一轉身時,嵐琪分明看到她挺起腰桿,側過臉那下巴也高高揚起,渾身都是抖擻不盡的傲氣。
“你們都退下吧。”太后顯然很不高興,扶了邊上的嬤嬤起身往內殿走,嵐琪不敢阻攔,請榮姐姐照顧一下久跪的敏常在,便跟著太后一道進了門,太后才在炕上坐下,她示意嬤嬤屏退閑雜人等,旋即就屈膝深深叩拜道,“臣妾替皇上向您賠不是,皇上必然日后要親自來向您道歉,方才那些話定是不得已,請太后娘娘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你起來說話。”太后皺眉怨聲道,“為了一個小常在,竟鬧得我們這樣子,她實在有本事。”
嵐琪不敢起身,依舊跪在地上,恭敬地對太后說:“您看宮里這些年,幾時有妃嬪是這樣待遇的,便是昔日孝懿皇后,您也知道,皇上人前人后都曾訓斥過,皇后那樣尊貴的人皇上都不姑息顏面,王常在這般身份,何至于讓皇上連對您的孝道都不顧?”
她跪行在太后膝下,扶著太后的衣袍將皇帝與她說過的話一一解釋,太后聽得唏噓不已,拉著嵐琪在身邊坐下,愛撫她的手背說:“難為你了。”
“皇上自己攬下的事,皇上自己費心,臣妾并不為難。是見您生氣,實在覺得不值當又不忍心,才將實話說出來,但想皇上日后也一定會來向您解釋,還請太后多多包涵。”嵐琪極力維護玄燁,更提起毓慶宮,說道,“您看這么多年,幾時容許有人對毓慶宮不敬,那一次鬧得側福晉都喊太醫了,皇上卻反過來責備側福晉不小心。皇上這樣極端地把王常在推在風口浪尖,相信很快朝臣們就要對她群起而攻之,皇上到底要拿她來約束后宮還是警戒江南,臣妾不敢胡亂揣測,可心里明白,她其實是個可憐人,比起她,臣妾還有這宮里許多妃嬪,都幸運得多了。”
太后嘆息:“我從前想,自己當年那個皇后做得莫名其妙,現在看你們這樣,才知道自己命有多好,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這般富貴閑人,還有什么可抱怨的。”
“您能不誤解皇上,臣妾就安心了。”嵐琪不愿太后與玄燁生嫌隙,仍舊小心翼翼地說,“就算皇上忙得無暇來給您解釋,臣妾也會想法兒提醒皇上,到底是皇上對您失禮了。”
太后這才露出幾分笑容,想起高興事來說:“毓溪進宮后,讓她好好看著你如何為人處世,你言傳身教,她將來也必定是個孝順的兒媳婦,一定不會向老大家的那樣。”
這都是后話了,眼下嵐琪就怕太后誤解皇帝,她知道即便自己說了那么多,太后心里一定還有芥蒂,那日退出寧壽宮后,就派人給梁公公傳話,果然梁公公送回來的話說,皇上請德妃娘娘安心,皇上夜里就親自到寧壽宮去向太后解釋。
嵐琪坐在永和宮里舒口氣,舉目看到桌上架子上鋪開的婚禮所用之物,不禁抱怨玄燁:“一點也不知心疼我,非要鬧出些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