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打打殺殺的氣氛徒然變了味道,舜安顏一句話,勾起眾人的悲傷,阿哥們雖然都長大離宮和姐妹生分了,可幼年的時光停在那里抹不去,五阿哥更是和溫憲一起在寧壽宮長大,情誼深厚,此刻已經紅了眼圈含淚咬著唇。
燥熱的氣息變得沉重,玄燁卻冷漠地對舜安顏說:“如今你才想起這句話,還有什么意思?”
佟國維上前叩首,而后不聲不響地要拉著孫兒走,舜安顏腳下像長了根似的,拽也拽不動,佟國維一把老骨頭,早沒力氣和孫子較量。玄燁看得不耐煩,轉身回屋子里去,幾位阿哥陸續跟進門,撂下他們祖孫在外頭曬太陽。但不多久,八阿哥就出來,傳遞皇帝的話說:“明日就要扶靈送溫憲回去,皇上讓你回去療傷后,明日一道來,必然還是我們兄弟幾個送,你跟著一道走就是了。”
佟國維向八阿哥道謝,再呵斥了孫子幾句,總算把舜安顏拖走,胤禩望著他們走去的背影,想到方才一幕一幕,又想到自己才剛剛失去了孩子,這個夏天,真是注定不太平。
溫憲的屋子里,嵐琪守著沒有離開,外人看著是德妃娘娘舍不得女兒,因之前將額駙轟了出去,也無人再敢來打擾,但今天阿哥們都到了,四阿哥還在御前和妹夫大打出手,消息還是傳了過來。嵐琪聽說兒子中暑倒下了,擔心不已,轉而怪溫憲:“你們瞧瞧,太后那里還不定能不能振作起來,你哥哥也弄成這樣。”
溫憲苦笑:“還是我哥疼我。”
環春便說要去看看四阿哥,嵐琪讓她小心說話,這事兒絕不能讓胤禛知道。若讓他知道,就等同默許他將來,也就束縛了他的人生道路,往后的四阿哥,一定不會再是現在的四阿哥。環春不懂這些大道理,但她絕對會守口如瓶,只是擔心:“萬一四阿哥要來看公主,可怎么辦?”
嵐琪道:“他也就看看,還能抱著妹妹哭不成?讓他來吧。”
環春匆匆而去,不多時折回來,說四阿哥已經蘇醒,輕微中暑,歇一歇就好,原說要過來看,但是被皇上叫過去了。環春又道:“方才打成那樣,最后的時候,額駙他死活求皇上讓他送公主回去,皇上不答應,額駙就在太陽下站著等,沒把佟大人給曬暈了。”
嵐琪示意環春不要再說,榻上坐著的溫憲則聽得仔細,見環春突然停下,不禁尷尬一笑,垂首看著自己的肚子說:“我會和這個孩子一起等他。”
然而蘇醒的四阿哥被父親叫去后,卻是當著眾兄弟的面受到斥責,皇帝怪他不分輕重,怪他無視君臣的關系,怪他不顧生母此刻的悲痛,他就是把舜安顏打死了,也換不回妹妹的性命。胤禛默默聽著,可滿臉的不服氣和恨意,勾得父親更怒,勒令他:“回京后閉門反省,幾時想通了,朕再問你。”
因天熱不宜停太久,明日就要扶公主靈柩回京,阿哥們散了后去向太后道慰問,四阿哥則往母親和妹妹停靈處來。嵐琪緊張地不知怎么面對兒子才好,環春提醒她說:“就像六阿哥沒了那會兒,您一句話也不說就成了,奴婢方才去看四阿哥,心里本來不難受的,可一看到四阿哥奴婢就掉眼淚了,像真的一樣。”
嵐琪方定了定心,坐等兒子前來。
果然如她所料,胤禛不可能抱著妹妹哭,看了眼床榻上的人后,就去敬香行禮,禮畢才到母親身邊,一開口已是哽咽:“額娘早些休息,明日我們就要回京,您若不休息,天那么熱路上會頂不住,溫憲她……”
真叫環春說中了,嵐琪一見兒子這模樣,真像是失去了溫憲一般,且想到往后母女分離不知幾時才能見,亦是悲從中來,挽著兒子的手不能言語,胤禛單膝跪在地上,安撫母親:“兒子會好好孝順您,他們都不孝,說話不作數,您就讓溫憲……去陪胤祚吧。”
嵐琪用力抿唇卻還在顫抖,含淚捧著兒子的臉頰道:“額娘知道,額娘若不好,就辜負你的心意,額娘說過不會丟下你。”
胤禛的視線已被淚水模糊,有些看不清額娘的臉,但他點頭說:“兒子絕不會丟下額娘。”
床榻上,溫憲雙目緊閉亦止不住淚水,抬手捂著嘴生怕自己會哭出聲來。
皇阿瑪的話一直在她心里,皇阿瑪那天在河畔濕潤的雙眼也讓她心碎,一直像天一樣被她依靠著的父親,竟也會有無可奈何的時候。作為女兒,她享受了人間所有的美好,卻為了婚姻大事再次讓父母陷入困擾,也許她真的不是心甘情愿走這一步,也許她心里也多少愿意湊活一輩子,可是她更想實現阿瑪的心愿,讓給予她一生幸福的皇室得以最好的傳承,她是大清最驕傲的公主,是愛新覺羅家的女兒。
外頭的動靜很快就消失了,四阿哥安撫過母親后,要去忙碌明日的事,他今天已經被父親責罵,明日的事再有差池,父子關系就糟了。嵐琪坐等環春來說四阿哥走遠了,才回到女兒床邊,溫憲伏進她懷里抽噎著:“額娘,我不在您身邊,您一定要好好的。”
這日深夜,國舅府在承德的宅子里,突然來了宮里的人,說明日公主靈柩要啟殯,請額駙今晚就過去守靈,明日一道與眾阿哥出發,舜安顏顧不得臉頰紅腫,便要跟了宮里人去,佟國維卻喊住他道:“你不能對皇子動手,看你能跑啊,難道你真要被他們打死?”
舜安顏一言不發,跟著宮里的人就走,可他卻不知道,并不是阿哥們尋他去守靈,輾轉被帶到了行宮隱秘之處,迷茫的舜安顏以為是不是哪個阿哥把他找來泄憤的,卻在燈火下閃出皇帝的身影。舜安顏一時怔住,便見梁公公上前道:“額駙,您見了萬歲爺不行禮?”
舜安顏忙屈膝在地,梁公公卻帶著其他人閃開,燈籠跟著一道走,只留下一盞掛在樹梢上,飛蛾蚊蟲追著亮光,嗡嗡聲吵得人心煩。
“溫憲一尸兩命,四阿哥視她如珠如寶,他那樣激動地打你,情有可原。之前你們夫妻不和睦,鬧得溫憲傷心欲絕,他也是看在眼里的。”玄燁緩緩道,“沒打死你,是你命大。”
舜安顏咬著唇,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一尸兩命,他最愛的妻子帶著自己的孩子離開人世,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年初你們發生爭執的事,朕再三問溫憲緣故,她才開口告訴朕是為什么。”皇帝的身影壓近了舜安顏,語氣冰冷沉重,質問,“你們佟家的人,都在算計什么?”
到這一刻,舜安顏已經完全不想再做什么佟家的子孫,搖著腦袋說:“臣沒有算計什么,只是族人……”他清一清被悲傷哽咽堵住的嗓子,繼續道,“是族人一面背負著姑母的遺愿,一面又揣摩著皇上的心思,他們一直在動搖,那天公主只是聽見了幾句話,在那之前,祖父說……”
“不必說了,不管佟國維說什么,朕都不會在乎。那里頭的誤會,是你和溫憲的悲劇,不管有什么緣故,當初你不對溫憲解釋,現在說再多的話也沒用。”玄燁冷聲道,“你是失去了溫憲,才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她若還在世,你永遠都糊涂。”
“皇上……”
“舜安顏,是你殺了朕的女兒。”
這句話下,額駙反而冷靜了,目光也變得鎮定,應答道:“皇上賜死,臣甘愿領死。”
“死何其容易。”玄燁轉過身,手中慢慢捻著一串佛珠,道,“你說你的家族背負著皇后的心愿,還要繼續揣摩朕的心思,他們這樣到頭來,只會顧此失彼一無所有。舜安顏,從今日起你背負溫憲的心愿,照著朕說的去做,從今往后你只能聽命于朕一人,這是你該付出的代價。你可心甘情愿?”
舜安顏緊緊盯著皇帝的身影看,夜色下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字字沉重地擊打著他的心,不等他開口,皇帝又道:“今日你不應,朕也不會將你如何,但你若應下,往后有任何悖逆朕的地方,朕都會要你的腦袋,絕不姑息。”
舜安顏伏地,三叩首,鄭重起誓:“臣絕不悖逆皇上之意,臣錯過一次,不能再錯一輩子。”
“朕信你。”
“皇上要臣做什么?”
玄燁轉身俯視女婿,念珠在手中幾乎要被碾碎,亦是狠下心道:“從今日起,你全心全意扶持八阿哥,向你爺爺爭取以國舅府之力支持他。八阿哥一旦接受你,不論他要你做什么,只要不傷人性命,你都照做。朕會據你的回話給予些許指示,除此之外你不得再動搖立場,從現在起,想法子讓八阿哥接受你,也是從現在起,你和四阿哥再無舅婿情分,他將來任何事都與你無關。”